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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家的年夜饭是在酒店高档包厢里过的,纪元中和其大姐一家、陆沁还有樊之学和樊肖两姐弟,加上纪景清,人丁兴旺,女人多,包厢里一派欢腾热闹。
  纪元中顶着个啤酒肚,抽雪茄,和姐夫推杯换盏,大话连篇。他年过五十,自负了一辈子,也不肯承认自己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可奈何纪家家大业大,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富二代,加上先前前妻家里的帮衬,家底殷实丰厚,所以十几年间大大小小的破产危机,也依旧没能挫灭他的威风。
  年纪越大,酒量越差,才喝了半瓶白干,纪元中就开始大舌头,指着纪景清骂:“这小子,我当初让他学商,怎么着也接替一下我的公司,可他倒好,自己跑去开了家什么软件公司?”
  “我呸!这狗玩意儿是能赚钱的?净他妈败老子的家。”
  纪景清抿了口茶,嗓子润得湿了些,才淡淡开口:“老纪,你搞错了,我开公司的那点本金一半是我攒的,一半是我妈给的,要败也是败我妈她们刘家的钱。”
  过了一会儿,他又恍然点了点头,“哦,还有八万是陆阿姨前夫的遗产。”说完,他扬眉一笑,眼睛都眯成两道弯弯的缝,低头点了根烟,姿态散漫。
  席间不止纪元中一人脸色骤变,樊之雪在饭桌下扯了扯他的袖子,满脸担忧。
  他垂眸,额头皱起几条纹,声音嘹亮,“你扯我袖口干嘛?”
  陆沁连忙灿然的笑,张望桌上的菜,一惊一乍,“这菜都凉了吧,我按铃叫人进来重新加热一下。”
  樊之雪鼓着嘴,埋着头要哭不哭地扒饭。
  纪元中最看不惯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流氓样,巴不得像小时候一样拿拖鞋摔过去。
  “看你这流里流气的样儿,连妹妹都欺负,自己能把一家公司经营好。”
  大姐一家忙着打圆场,“景清现在那小公司干得有点起色了是不是,界内都在传终于有家科飞出来制衡胜星了!”
  四岁的樊肖吵吵着要可乐,纪元中笑得咯咯笑,伸手去扭他的小脸蛋,招手让陆沁把可乐赶紧拿过来给他。
  “我们小肖肖快点长大,以后爸爸的公司就指望你接管了。”
  陆沁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大姐和大姐夫对视一眼,默默无言。纪景清则是坐在那里抽烟,打了个酒嗝,刺鼻的辛辣直冲脑门。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让他改姓纪啊?”
  他喝了些酒,面泛红光,衬衣敞开两颗扣子松松垮垮地挂着,清俊的脸上全是玩味的笑。樊之雪咬紧嘴唇,叫了他一声:“景清……”
  纪元中慢慢把烟夹到手里,蜡黄的脸垮下去,嘴角发沉,席间一时间没出声,只有不懂事的四岁孩童嚷嚷着让妈妈多倒点可乐。
  纪景清挑眉,身体也不坐直,就仰躺在椅子上,神色轻佻,长臂一伸,指节发白,用力摁灭了烟。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您也老对我说,我们小景清快点长大,以后老爸可就靠你了。”
  可后来他长大了,家却散了。
  刘露眉回了北京,纪元中和人玩对赌,差点把纪家都玩没。然后娶回来个带着两个同母异父孩子的漂亮老婆,怂恿陆沁回去争前夫的财产。
  纪景清忽然觉得头痛,脸上的肌肉也有点发僵。
  服务生拿热好的菜回来,才打破了安静得诡异的气氛。明明是年夜饭,最该一家团聚的日子,一起围炉的人都来自至少四五个不同的家庭。
  这他妈算什么团圆年。
  他索然无味,对樊之雪转而心疼的眼神更是厌恶。
  公司员工消息轰炸,祝他过年好,更是在群里不断艾特他发红包。
  他忽然就心境开阔了下,想到那年前的一千万,让公司受到极大鼓舞,树立维护了他在几十名员工里的“光辉形象”。
  可突然,也想到那个傍晚,没有破云而出的夕阳金光,也没有彩色的云霞,有的只是在凌乱的公寓里,有个女人在他耳边低声说“做你的员工很幸福,做你的情人也是”。
  敷衍似的刷朋友圈,手速只要再快一点,也许就会错过她的那条。
  他鲜少刷朋友圈,先前刚加上她的微信,他点进去看,对方的朋友圈仅半年可见。漂亮的女人总喜欢发各种各样的照片,“有钱的”漂亮女人也喜欢和爱马仕劳斯莱斯合影。
  可樊莱不是,只用除夕,她才难得发一条朋友圈。一张是全家人的合照,一张是她和一个还在流哈喇子的小胖子。
  文案正经得不能再正经。
  新年快乐。
  像极了循规蹈矩的乖乖女。
  近两个月没见,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被拉黑。
  可转念一想,她凭什么拉黑他。说不定,哪天知道错了,撞了南墙,还得回过头来求他这个曾经的“金主”。
  他没拉黑她呢。
  是因为根本想不起,他只有一个微信,大几百人,客户、员工、哥们儿,谁记得起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
  她用的原相机后置,穿白色的羽绒服,自然柔软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全家福那张笑容清浅,更多是规矩应付。和小胖子那张,笑得左边的梨涡十分醒目,挤出的卧蚕白亮亮的,显得她的眼型更加好看。
  哧。一个还在流口水的奶臭味小屁孩,凭什么能去亲她的脸。
  他头更痛了,神经仿佛被电刺激着,被刑具拉扯着。
  恰好送进来一盘烤地瓜,那股焦糖香甜气息,让他牙疼。
  他心烦意乱,觉得手掌发烫,怎么触摸烟柱的海绵体,能感受到的都是她光滑如脂的肌肤感受。
  他走出去抽烟,仍由南州的风雪刮过脸颊,可体内却又一团无名燥火,带有湿气的风力加码,越吹越旺,随时可能瞬间燎原。
  以前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需求很大,也毫不费力的展示了雄风,她常常经受不住,却也不喊停,只蹙眉,泛红的小脸清冷倔强来试图和他抗衡。
  除了最后一晚,他承认他短暂失了智,像是撕下了平和的伪善面具,狂兽过境般掠夺。
  她哀求他,最后流出泪,他都不肯罢休。
  可事后,他的确后悔过。觉得自己太不是人了,所以想着亲自给她上药,也算给自己一个台阶,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她倒先提出结束。她怎么敢的啊。
  纪景清觉得此刻的城市黑夜就是一头蛰伏的猛兽,只是暂时收敛了五爪,而他是最渺小的一点,站在阳台,就仿佛站在兽口锋利的爪牙上。
  他被烟灰灼了一下指尖,不过一瞬,他的脸色又变得冰冷。
  不过一个女人罢了。
  而且还是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再漂亮,心灵和身体也肮脏的。
  *
  樊莱微信的红点就没下去过,她从来没在这个号发过照片,今年过年一发,还没有屏蔽任何人,短短几分钟,不断有人点赞留言,私信也停不下来。
  她压根没打算点开,只想着等明早一并点,更好消除。
  可有些人情也是需要尽的。
  比如曾经帮她介绍进乡宁厨师给她的一位叔叔,帮她租房子解决了燃眉之急的张承晖。
  前者她主动发去新年祝福,后者她官方回复。
  突然,“秦盼”这个名字跳出来。
  上次烧烤聚会到最后,两人还是彼此加了微信,秦盼说想要她身上那条围巾的链接。
  聊天界面也仅仅停留在两个月前那天凌晨,只有一个链接一个可爱表情包。
  秦盼二话没说,直接发过来一个视频。
  小屏窗口画质明显模糊,因为樊莱连着WiFi,所以两秒后,视频自动播放了。
  “上次说要给你看的视频!”
  “新春快乐!”
  樊莱本来因为冷,已经转身想要往里走,可手指还是点开了视频。
  耳机里传来一阵杂音,接近着人声鼎沸,一个还在变声期的沙哑男声欢快地说:“今天我们小马驹准备连唱五首,你看这边,哇靠靠,全是女孩……”
  “周强,你行不行啊!不会拍我来!”
  那时候秦盼的声音和现在没什么差别,软软糯糯的。
  画面里出现了站在操场中央的四个人。
  零八年左右的学校操场,还是黄沙跑道,旁边的古树参天,露出的一小片草坪坑坑洼洼。
  那时候的祝卓,留着寸头,穿黑色马褂,哈伦裤、马丁靴,露出手臂上的纹身,明目猖狂。
  镜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对准他,他却没往这边看过一眼,只是表情冷酷地拨了两下贝斯。
  低沉的重金属音,一下子引起音浪狂潮。
  紧接着,打架子鼓的男生头上下一甩,连带着多层次的音韵,醇厚雄浑的男声铿锵吟唱。
  一首《再见理想》,主调孤凉,却有种强烈的英雄主义宿命感。
  十七岁的纪景清留“青年头”,从眉心两侧均匀分开,露出额头,虽然发尾略长,但依旧干净利落。
  左侧耳垂有一个十字架耳钉。紧身皮裤,项链长长短短戴有三两个,如果走在街上,是落俗的“非主流”混子。可偏偏他背上一把红色吉他,唱beyond,只剩下酷拽的摇滚气质。
  视频很长,樊莱不知不觉听到第二首。
  前奏一出,带有丝丝电流的声音如狂风过境般,激荡她冷却的血液。
  “终于漫长岁月,现已仿佛像流水,我不知道拥抱你已是谁;多少梦和往事,又再依稀在回想,我不应再说只有你做伴随,遗憾已无泪……”
  一下子,耳机里古老的唱腔穿越时空,再把她带回南州飞雪的那个夜。
  楼顶风啸,雪花缓慢飘落,连同时间与黑夜,一同被无限拉长。
  第二首,他们清唱《无泪的遗憾》。
  樊莱有些愣住,因为这首歌相较于其他歌曲,不算耳熟能详。
  在她身边的男人,从鼻底缓缓泄低沉感性的声音,薄唇如同贴在她耳边,雄性音调低吟浅唱,缱绻绵软。
  “昨天是你陪伴我伤心与苦恼,是否话过明日将可给你弥补……”
  他平时说的是标准普通话,偶尔犯痞,一腔浓重京味儿。可唱起粤语歌,咬字又异常精准。
  她扭头,耳垂被热气熏蒸的温度又骤降,清澄气息扑到脸颊,她静静望着他幽深的瞳仁,似乎是在愕然,他怎么突然开金口唱了。
  他一直若有似无的笑,眼角的细纹于岁月无声处延绵。两人的白气交缠在一起,在那双分布着无数星系的眼睛里,她无法精准的找到自己。
  他说,曾经他喜欢的是《再见理想》,可大概是二十五岁以后,每回听《无泪的遗憾》总会觉得遗憾。
  樊莱没告诉他,这是她最喜欢的歌。
  而他却似乎已经笃定,从她扭头的那一刻起,命运洪流滚滚而来,他手绕到后面扣进她温软的发间。
  低下头,与她纠缠。
  雪夜、碳火、老歌,这样的冬季,适合接吻。
  时间或许没有记忆,但歌的韵律可以有。
  两个分明不同,又魔幻似重迭的嗓音,在零点,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