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姬蕊芳点头,“你母亲也知道,她便问李宗,他到底是不信,还是不愿信。李宗迟疑的时候,你娘趁机逃脱。这样的举动激怒了李宗,于是派精锐围剿她,而这时候,你来了。”
谢恒听着,眼神微颤:“我来了,如何呢?”
姬蕊芳闻言,轻笑一声:“你脾气狂傲,又天资绝顶,你一进来,所有人都慌了神,李宗知道你为你娘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急调郑道初、杨淳、王清风三大宗师围剿你,没想到你远超李宗所想之强悍,竟然独身闯到内庭。而你娘在看见你之后,突然就放弃了抵抗,选择和谢家断绝关系,自尽在宫中。”
谢恒没有说话,姬蕊芳似是觉得高兴,慢慢道:“楚仪同我说,当时大家都愣了,但是后来想也明白,你那时候毕竟只是少年,按照你的本事,再怎么强,也不该在三大宗师围剿下闯入内庭,你本来就是他们故意放进来给崔慕华看的,如果当时崔慕华没有自尽,或许,郑道初、王清风,他们中间某一个人,就会一掌把你打死在崔慕华面前。你娘啊,”姬蕊芳笑起来,“是因你而死的。”
“李宗没想过杀她?”
谢恒声音喑哑,明白过来。姬蕊芳点头:“没有,他本是想用崔家人作为人质,逼你娘,或者崔清平说出火药库的地点。”
“他为什么这么坚信崔氏有火药库?”
谢恒不能理解,姬蕊芳面露疑惑:“你没听明白你母亲所说吗?他到底是不信,还是不愿信。”
不信,不愿信。
一字之差,出发点却截然不同。
崔慕华死时,便已经明白,李宗信的不是崔氏有火药库,而是崔氏十万精兵、巨富天下、门生满堂,还写出《大夏律》来,规束王公百官,包括天家。
这样的崔氏,和手握足以夷平大夏的火药库,有何区别?
“他一直在害怕你们,所以说崔清平偷偷造出了威力巨大的火药,还量产不告诉他,这一点,足以让他日夜难安。而这样的猜忌,就是王郑两族最利的刀刃,就算李宗当时没有下手,只要将崔家关起来,王郑两氏也有无数机会下手。崔慕华当时已经想明白了,东都崔家的族人,已经出不去了。她本来是想奋死一搏,如果她出了皇宫,或许还能在当日带着崔家举家出逃。可你来了。”
姬蕊芳笑着看着谢恒:“在你的命和她的命之间,她选择了你。”
她放弃了那渺茫的机会,给她的孩子和丈夫,求了一条生路。
以自尽的方式死在谢恒面前,就是怕他去追究因果。
想让李宗对谢恒放心。
“你毕竟是谢家的嫡子,能不杀你,他们还是不想动手,你母亲将你撇清出去,所以大家只是废了你,留了你活路。”
姬蕊芳说着,继续道:“在你入狱当天,楚仪便被派出去,一夜清理了东都崔氏好几条暗线。她听同伴说,你母亲知道宫中发生的事情,这条消息就是李宗放的,借此抓出了崔氏好几条暗线。然后他们一连审了一个月,将崔氏在东都的暗网连土带泥拔了个差不多。等一切尘埃落定,崔清平死在宫中,崔氏被你问斩之后……楚仪突然产生了一种危机感,她意识到自己活不久,就找了个机会,从宫里跑了出来。”
“所以当年知道这中间曲折的人,除了她都死了。”
谢恒明白过来,点头道:“她跑得快。”
“但也只是多活两年罢了,”姬蕊芳摇头,“他们这个组织出身的人,需要定期服药,她逃出来后,还没熬到你们来到江南,就死了。”
“组织?”
谢恒听着,有些奇怪:“她不是中御府的人?”
“中御府能有她这样的人?”姬蕊芳嘲弄开口,“杨淳手下那批贪财怕死的阉人是什么作风你不知道?”
谢恒闻言一愣,他突然意识道:“李宗手下,还有其帮他做事的人?”
“狡兔三窟,你以为,李宗能用的人,只有监察司和中御府吗?”
姬蕊芳笑起来:“李宗从太子时,便有自己的死士,这些死士都是从孩童时代培养,从睁开眼睛起,就是作为李宗死士而存在。这批人,才是李宗真正的心腹。”
谢恒听着,心头隐约浮现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们归属于什么地方?”谢恒盯着姬蕊芳,不由自主摩挲着茶杯。
姬蕊芳摇头:“他们直属于陛下,没有固定的称呼,每一个人对应一个长官,层层往上,底层的死士,甚至不知道自己效忠于谁,楚仪其实早生反心,所以才仔细观察,才发现自己的主上应当是陛下。”
“那总有个称呼吧?”谢恒继续追问。
姬蕊芳想了想,终于道:“楚仪把她的来处,称为‘阁内’。”
听到这话,谢恒瞳孔急缩。
他紧捏着茶杯,克制着自己狂跳的心脏,他盯着姬蕊芳,终于意识到不对。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他审视着姬蕊芳:“你不想为谢悯然报仇吗?”
“想啊。”
姬蕊芳笑起来,她看着面前明显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谢恒,缓声道:“我一醒,李归玉便来找我,他告诉我,只要我告诉你这些,就是报仇了。”
听见“李归玉”的名字,谢恒终于理解了姬蕊芳的来意。
他盯着姬蕊芳,听着姬蕊芳看好戏一般道:“所以我连夜过来,我就是想想看你知道你知道这些事的模样。你当初如果不提出《大夏律》,崔氏可能不会败落。你当时要是不入宫,你娘可能就不会死。你想到这些,你会不会觉得愧疚心痛?会不会恨不得自己去死?不过可能也不会,毕竟你习惯了。”
姬蕊芳嘲讽笑起来:“你好像一直在做抉择,一直在送着自己的亲友去死,送得多了,或许也就不在意了。如今你又有机会啦——”
姬蕊芳抬手轻轻点在谢恒胸口,看好戏一般询问道:“李归玉让我问你,崔氏天下和柳惜娘——”
说着,姬蕊芳抬起眼眸,“你选谁?”
谢恒不说话,姬蕊芳或许不明白李归玉的问题,她知道得不多,她如今应当只是听了李归玉的蛊惑,知道告诉他这些,就能逼他入绝境,所以一醒来,便来告诉他这些,为谢悯然报仇。
但他知道,李归玉应当也知道,姬蕊芳这些话的分量。
“阁内”属于李宗。
而洛婉清的父亲,便是阁内之人。
他从头到尾都在和李宗汇报边境的事情,这也就意味着,从一开始到最后,除了火药库这个谎言以外,李宗知道全部。
李宗不是被王郑两家蒙蔽,不是前线的消息没有回到东都,不是李宗和崔清平有误会,不是李宗不知道前线的情况。
而是李宗,在背后,操控了所有。
谢恒一瞬间明白过来,为什么李宗明明看到了那张通敌文书,看到了杨淳在通敌文书上的名字,李宗对杨淳却没有任何芥蒂。
一开始他还以为这是李宗在安抚杨淳,或者有其他打算,如今他却明白,这是因为,这就是李宗的意思。
李宗早就盯上了崔家,在王郑两家和他说出火药库的存在时,李宗便生出了彻底铲除崔氏之心。
所以他放纵了王、郑两族所做一切,甚至让杨淳也参与,去鼓舞这些世族和崔氏对抗。他给了王郑两族扩兵的权力,他用边境十城,去换取了崔氏的败落。
然后他又在崔氏彻底败落之后,扶持了他,因为只有他——才能接受崔氏遗留的一切,平衡这些新贵世家。
崔氏倒了,再没有一个家族,能像崔家一样制衡李宗,再也没有一个臣子,能像崔清平一样,和李宗平等谈笑,吵起来放声大骂。
谢恒觉得荒唐,有些想笑,感觉血液一点点冰冷下去。
他回想着过去,他清晰明白,他的君主,那个多疑软弱的李宗,远比他想象更加阴狠,更有城府。
他知道王怜阳假传圣旨,要逼反他的儿子和他的妻子——他放纵。
他知道崔氏在边境被围困抗争到最后一刻——他默许。
他知道一切,他推波助澜,可没有人知道。
王郑两族以为是自己天衣无缝瞒住了李宗。
而他也好,李圣照也好,在今日之前,他们都以为,李宗是被王郑两族蒙蔽。
他们都以为,李宗不知道边境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软弱,害怕斗争,所以他们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就能说服李宗,给崔氏翻案。
可这一刻谢恒却明白,李宗不会给崔氏翻案。
他只会将所有罪责推在王郑两家身上,他会给崔氏一个清白的名声,但是,他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过错。
而为了保住自己的名誉,他会消除所有“可能”发现他是幕后黑手的线索。
譬如,那个一直在战场上,向他汇报结果的“阁内”成员,洛曲舒唯一的遗孤,洛婉清。
想到这一点,谢恒蜷起手指,收紧成拳。
李宗绝对不可能让洛婉清活下来。
谢恒肯定。
而李宗想要杀洛婉清,只要他开出足够的条件——例如说为崔氏正名,甚至将《大夏律》推行下去,那整个监察司,青崖、玄山、朱雀、乃至李圣照……
他们没有一个人,会站在洛婉清这边。
在人命的洪流之中,一个洛婉清太小,没有人在意。
除了他。
除了他骨血里住着的那个,崔观澜。
第186章
◎天上月,海上灯◎
谢恒想明白李归玉的意思,他面色不动,姬蕊芳盯着他的眼睛,看出他竭力克制着的情绪,轻笑起来:“选择的感觉如何?”
“你很痛快。”
谢恒平静开口,姬蕊芳笑起来:“我如何不痛快?我知道你情有可原,那当年你出卖崔氏的帐我可以和你一笔勾销。可是悯然呢?”
姬蕊芳说着,眼里有了眼泪:“他就死在我怀里,他死的时候,我这里,”姬蕊芳抬手放在自己胸口,“疼不自抑,而你和你那小情人,却可以恩恩爱爱?凭什么?”
“你爱他?还是爱我舅舅?”
谢恒径直开口,姬蕊芳一愣。
“你想清楚了。”谢恒看着她,言语锐利如刀,“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杀他?因为当年就是他镇守了和玉关,截杀我舅舅回东都。”
听到这话,姬蕊芳面露惊色,谢恒继续道:“也是他,连同王郑两家,在和玉关射杀三万避难百姓,当成战俘回来邀功。你以为流风岛我们杀的那五百人是什么人?”
谢恒看着姬蕊芳挣扎震惊的眼神,平静道:“就是那五百人,给百姓换了敌军的衣服。而你们,保护的就是这样的人。”
“不可能……”
姬蕊芳喃喃出声:“悯然不会这样做。”
“姬蕊芳,你记不记得,有一年过年,舅舅和舅母邀你来崔府过年。”谢恒喝了口茶,平静开口。
姬蕊芳眼神微颤,她想起那一年,那时候昆仑宫宫变,她熟悉的人都死了,等平定之后,她留在昆仑宫,一草一木都是故人,她太难受,于是一路来到中原。
中原平日都很热闹,唯独过年那日,家家户户闭紧房门,街道空无一人。
她无处可去,便自己一个人坐在屋顶喝酒,然后崔清平带着他妻子找到他,他们叫她:“姬姑娘,要不一起过年吧。”
那是她第一次过这么热闹的节日。
或许也是因此,她生出了那么多绮念,她想留在崔家,想留在崔清平身边,她从烛火里看着这个成熟、英俊、强大得近乎完美的男人,看着他的家人,她不可自抑,想永远永远留在那个灯火通明,有人给带她放烟火的那一夜。
谢恒看着她眼中动容,平静道:“本来大家是不同意你来的,你那时在东都名声不好,可舅舅说你面恶心善,只是个无处可去的小姑娘,舅母听着心疼你,便同舅舅一起去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