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恒闻言便知道她的意思,他放在袖下的指尖轻轻一颤,他竭力克制着,只道:“那是因为他找不到他女儿,如果他女儿已经死去,那他也没有必要再赦免其他人。”
“可万一呢?”
洛婉清抿唇,只道:“且不说没见到尸骨,就算见到了,也可能是假的。纵使千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也是可能,不是吗?”
谢恒没有说话,洛婉清抬眸看他,黑夜里她看不清谢恒的面容,只小心翼翼道:“公子,如果有他的消息,您可以告诉我吗?”
“我没有。”
“我不会纠缠。”洛婉清继续试探,“我只是想确认他好好活着。”
谢恒没有多话。
他平静将最后一缕真气渡入洛婉清体内,随即收手:“回去将这股真气融入你的体内,姬蕊芳马上会来。”
洛婉清闻言便知谢恒是不想同自己谈这个。
她也觉自己荒谬,明白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应付姬蕊芳,便按着谢恒说的坐回自己位置,运气打坐。
谢恒给的这一缕真气不多,她很快便融进自己内力。
谢恒似乎一直在观察她,她刚刚睁开眼睛,就听谢恒询问:“好了?”
“嗯。”
“刚才……”谢恒似是迟疑,只是两个字才开口,外面就传来人声。
两人瞬间警惕起来,没片刻,铁门被人骤然拉开,露出姬蕊芳腰上绘着的曼珠沙华。
“柳惜娘,是你把手伸出来,还是我进去看看你们?”
姬蕊芳开口,洛婉清略一迟疑,姬蕊芳便笑起来:“怎么,想见我了?”
“不想。”
洛婉清沙哑出声,似是低落。
片刻后,铁窗里便探出一只带着带血玉臂。
姬蕊芳淡淡一扫,挑眉玩笑:“谢恒倒还挺怜香惜玉,我还以为你现在见不了人。”
“少废话!”
洛婉清低喝,姬蕊芳倒也没有为难她,抬手搭在她脉搏上,诊了片刻后,她似是满意,放手道:“不错。谢灵殊,”姬蕊芳笑着将药丸往房间里一弹,药丸滚落在地上,洛婉清皱起眉头,就听姬蕊芳淡道,“赏你的。”
说完,姬蕊芳领人离开。
外面人顺便送了饭菜推进来,随后滑上铁门。
小铁门关上之后,房间又回到彻底的黑暗,这时候洛婉清才见谢恒站起身来,他走到姬蕊芳扔下药的地方,弯腰将药捡起。
他似乎是在黑暗中才愿意做这一切,但身形无法遮掩。
洛婉清看到他弯腰捡药,心中不由得有些难受。
她也没有出声,等谢恒用完药后,洛婉清想着姬蕊芳对谢恒的态度,不由得道:“公子以前认识姬蕊芳?”
谢恒没有遮掩,洛婉清好奇:“怎么认识的?”
“很早的时候,我还跟着舅舅在外游历。”
谢恒回忆着道:“遇见她刚来中原。她武功很高,挑战名门百家,最后输在了舅舅手里。于是她对他一见倾心,可舅舅早有青梅竹马的妻子,甚至还有了比我还大的孩子,她不甘心,就一直留在东都,纠缠不休。”
“她就是在那时候遇到谢悯然?”
洛婉清想明白,谢恒应声:“嗯。”
西域魔女,向来没什么规矩,第一次见谢悯然的时候,就是世家宴席,谢悯然半路突然醒来,他一睁眼,他父亲便察觉这是谢悯然,于是赶紧遣了仆人带他回去。
不想这一举,却让谢悯然生了怒意,他立刻开口询问:“我见不得人吗?不过一场宴席,为何谢悯生参加得,我却参加不得?”
众目睽睽,他父亲被他激怒,大声叱责:“你安敢与悯生相提并论?!给我回去!”
谢悯然那样的脾气,哪里容得他父亲这话,当即在宴席上发了狂。
所有人憎他、恨他、骂他、怕他,独独有一个人,坐在屋檐上对他鼓起掌来。
“好好好,”姑娘笑得畅快,“中原终于有一个我喜欢的人了,好的很!”
这是第一次有人喜欢谢悯然,于是谢悯然便不惜一切追随她。
“可她心里没有谢悯然,她总是追着我舅舅。那时候舅舅在推行《大夏律》,仇家众多,有一日,舅母上香归来,那天本来是舅舅去接她,结果姬蕊芳非说她生日,在街上和舅舅纠缠不休,打了上百回合后,传来了舅母遇刺的消息。”
洛婉清听着一愣,谢恒语带嘲讽:“从那日起,她便离开了东都,而谢悯然也就叛出谢家,杀魏小娥,跟着她离开东都。”
“那……”洛婉清皱起眉头,“谢悯然做这些,到底是她要求的,还是他要做?”
“过去我一直以为,是她教唆谢悯然。直到我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事?”
“六年前,我曾被困于天牢。”
这件事洛婉清知道,她倒也不奇怪:“然后呢?”
“我娘死了,族人下狱,我筋脉尽断,已然是个废人。也就是那个时候,有一个人出现在牢狱,她和我说,如果我能救出崔家人,她就带我出去见一次崔家的人。”
洛婉清听着,便明白过来。
当初她在天牢遇到张纯子时,张纯子曾经说过,谢恒刚入狱时,并不打算跟他学塑骨,他还怀抱着一丝希望,等待着别人的营救,后来有人带他出了一次牢狱,回来后他便满脸是泪请求张纯子教他塑骨。
“她就是那个带你出监狱,见到崔家人的人?”
“嗯。”
谢恒垂下眼眸:“我允诺了她,而后失诺。”
十八岁的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他以为自己一定可以救下家人。
于是在姬蕊芳同他说:“我要你保住崔清平的家人,他的家人不能再多死一个人。”时,他毫不犹豫夸下海口。
“我是谢家嫡长子,我舅舅乃国之重臣,我自幼伴随于君侧,受育于朝堂。你带我去见他们一面,只要我看到兄长,我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我一定能救他们!”
然而最后,却是他亲手,送走了崔清平的家人。
“所以,”洛婉清明白过来,“姬蕊芳对您有怨,这些时日才各种折磨?而她也算不上一个绝对的坏人,您觉得魏小娥不是她要求所杀?”
“嗯。”
谢恒说着,疲惫闭眼,但他还是纠正:“她不仅不算坏人,还心存几分良善。她会对我舅母愧疚,对魏小娥愧疚,所以……她对你也有愧疚。”
洛婉清一愣,就听谢恒继续道:“这个房间昨日临时换的。”
昨日是她来的时间,也就是这个房间,是姬蕊芳为了她特别换的。
这个房间和其他牢狱不同之处,在于有独立的净室和活水汤泉。
虽然都是冷水,但是能有一个清洗之地,如果她真的与谢恒别逼着在这里修成阴月经,那这大约是她最后一道尊严防线。
洛婉清对姬蕊芳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情绪,谢恒似乎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提醒道:“她怜悯你,这就是你能利用的弱点。”
“公子。”
洛婉清闻言,正色道:“我不会利用这种事。”
谢恒靠着墙,语气说不上赞同也说不上反对,只道:“告诉你一声,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是。”
洛婉清知道谢恒的脾气,也不想同他争辩,没有多说。
静默片刻后,谢恒有些恍惚,好像是药效开始起效,他的声音从墙角传来,带了些许茫然:“柳惜娘。”
“卑职在。”
“你说……”他喃喃开口,“他们会原谅我吗?”
洛婉清一顿。
她知道谢恒问的是谁。
她是旁观者,她自然清楚,谢恒有他的苦衷,可她不能代替当事人去原谅,也不能代替当事人去陈述痛苦。
她只能如实转述崔恒告诉过她的话。
“观澜曾经告诉我,他说,公子之行,他绝不原谅。”
听到这话,谢恒在暗处轻笑起来。
是了,他怎么会被原谅?
是他提出的《大夏律》,是他傲慢无知,鼓舞着崔清平、崔氏坚持推行完善的《大夏律》。
是他给崔氏带来灭顶之灾,却又在灾难降临时,只能跪在地上,嚎啕痛哭,沙哑着乞求:“不要……兄长,姐姐,我随你们去,我不要做这些……”
是他带人在青云渡围剿他们;
是他在刑场扔下那个“斩”字。
他凭什么被原谅,他怎么可以被原谅?
姬蕊芳恨他理所应当。
天下人恨他亦是他罪有应得。
他该过得痛苦不堪,怎么敢谈原谅二字?
他心中尖锐痛着,又觉着一种安稳地畅快,好似这种疼痛才是他应有的状态。
他低低轻笑,笑得洛婉清有些不安,一时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分,她想开口安慰,却又不愿驳斥崔恒的话。
崔恒说错了吗?
那是崔恒的家人,如果情有可原杀人,就不会给受害者带来苦痛,那张九然又为何一定要死呢?
总是张九然是因为寻仇,谢恒或许是为了让这必然的死亡有一个结果,甚至是为了救人。
可终究都是他们都动的手,她凭什么要说崔恒不对呢?
如果崔恒和谢恒之间二选其一,她只能选崔恒,也只会选崔恒。
于是她只能在谢恒的笑声中沉默不言,过了许久,她才道:“方才公子是想同我说什么?”
“没什么。”谢恒笑着开口,“一些小事。”
洛婉清听着,不免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