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皱起眉头:“你一人怎么做到?”
“民女不是一人,”张九然平静道,“民女出身江湖第一杀手组织风雨阁,奉命陷害秦氏,风雨阁阁主相思子准备了兵甲、谋逆文书,我负责拿到秦氏仓库钥匙和私印,拿到之后,在检举前夜,我同阁内其他人里应外合,将兵甲和文书放入秦氏仓库,之后向金陵刺史孙影声检举,隔日搜查,人赃并获。”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李宗思索着道:“你们一个江湖组织,为何要做此事?”
张九然沉默下来,旁边有个官员不轻不重咳嗽了一声,似是提醒。
看见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秦珏冷声开口:“张九然,不要一错再错。”
听到这话,张九然动作一顿。
她似是想循声看去,但那人却没再出声。
片刻后,她终于下了决定,转过头来,再次叩首,提了声道:“风雨阁不是江湖组织,隶属太原王氏!”
“胡说!”
听到这话,李尚文瞬间厉喝,在场人神色各异。
这番言论,不用张九然说,他们早在参奏之时,便已经有所耳闻。
太原王氏,那便是太子和皇后的母族,如今风头鼎盛的世家。
风雨阁和秦氏无仇无怨,王氏就未必了。
众人议论纷纷,郑平生上前一步,面色郑重叱喝:“你这女子,张口妄言!可有证据?!”
虽然是骂她,却引着给她台阶提供证据。
李尚文愤愤看了一眼郑平生,郑平生瞟了太子一眼,却是带了几分嘲弄。
张九然垂着眼眸,只道:“我曾在阁主身上看见王家死士用的匕首。”
“一个匕首而已。”李归玉冷笑,“这也能算证据?”
“匕首是不能定罪。”
话音刚落,谢恒的声音就从外面传来。
所有人一起看去,就看谢恒领着两个人,洛婉清和张逸然都抱着监察司司使刚从暗阁里抢回来的册子,跟在谢恒身后,谢恒一路领着他们,大步跨入殿中。
李尚文看见谢恒,便露出几分紧张,谢恒朝着皇帝行了礼,随后道:“陛下,昨夜清剿风雨阁余党,来晚了些,还望陛下见谅。这些是昨夜从风雨阁中抢出来的内部名册,”谢恒说着,随意抽了一本,扔到李尚文面前,“太子看看,上面的名字,认识几个?”
李尚文神色微变,犹自强撑:“我听不明白你说什么。”
“不明白也正常,也不一定是太子做的,可能是王氏其他人。”
谢恒顺着李尚文说下去,随后道:“但是秦氏蒙冤这一点,应该无异议了吧?”
“我有异议!”李尚文咬牙开口,“张九然口供翻来覆去,颠三倒四,不足为信。这样一个连身份都作假的女子,欺君罔上,论罪当诛,她的话,不当为证!”
“嗯?”李宗听着李尚文的话,敲着桌面,“她身份作假?”
“是!”
李尚文看向张九然,大喝:“你敢说你是谁吗?你敢说你出身何地,家里何人,到底是谁吗?!”
张九然沉默不言,李尚文轻笑:“看,就这么一个连自己身份都不敢承认的人……”
“她是我姐。”
一个平静又镇定的声音从谢恒身后传来,张九然脊梁猛地挺直,不敢回头。
李尚文这才注意到张逸然,他愣愣看着抱着文书的张逸然,听着他一字一句道:“下官本名张九闲,因避难从扬州来到东都,被义父张铭认为义子,改名张逸然。此女乃家姐张九然,与我一母同胞,多年前失散两地,今日方才得见。殿下是觉得,家姐的身份,有何疑虑?”
张九然闻言,痛苦闭眼。
李尚文强笑起来:“张大人,话可不能乱说。这可是个栽赃陷害满手血债的杀手,张大人正直清廉,怎会有这样一个姐姐?”
“她是我姐。”
张逸然固执只有这一句话。
他一双清明正直的眼,定定看着李尚文,平静道:“君子立世,坦荡无疑。家姐有罪,我自同担。只是不知殿下之罪,如何来担?!”
听到这话,李尚文面色微僵,随后强撑着笑了起来:“你说什么?孤有罪?孤罪从何来?”
“你纵容手下,拐卖贩人,殿下无罪吗?”
张逸然冰冷出声,李尚文动作僵住,完全没想到,今日审秦氏的案子,竟会扯出这种在他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来。
只是这种事,平日是小,如今却就像一点星火滚进干草堆,李尚文当即开骂:“你又胡说什么!”
“陛下,”张逸然没有理会李尚文,转头朝李宗行礼,叩首在地,恭敬道,“前些时日,微臣勘察河道,自城郊回来时,偶遇一女子呼救,随即发现了一群拍花子,这些人在东都城中,以哄骗强抢等方式,掳走良民十三人,打算卖到周边小国。微臣救人时,那些人言之凿凿,说微臣抓他们就是得罪东宫,微臣不信,立刻到东都报案,却不想,东都府尹竟不敢接案,微臣迫不得已,才转到监察司报案。”
“你血口喷人!”李尚文根本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怒道,“本宫乃太子,会去干这种混账事?!”
“的确不是太子做的,”旁边青崖突然开口,所有人看过去,青崖朝着皇帝行了个礼,恭敬道,“此案乃近日监察司正欲结案案件之一,张大人误会了,包庇这些人贩子之人,并非太子殿下本人,而是东宫一位名叫‘朱庆来’的门客,殿下怕也是不知道的。”
太子不知道,可是太子一个门客,就也可以包庇一个贩人组织,联络东都府尹,甚至威胁一位从六品朝廷命官。
青崖这话明着维护了李尚文,但是却让李宗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张逸然的人品,朝中众人皆知,监察司虽为众人所惧,但也从不办无证之案,能走到监察司“欲结案”,应当是证据确凿。
在场无一人敢多言,李尚文想了想,立刻跪地叩首,急道:“父皇,儿臣御下不利,儿臣知罪!”
“只是御下不利吗?”
谢恒瞟了他一眼,淡道:“几个月前,监察司还收了一桩案子,十八巷的一位清倌,燕三红,殿下可还记得?”
李尚文脸色煞白,谢恒平静道:“她被人掐死扔进了河里,但她手中捏了个戒指,”说着,谢恒抬眼,“是太子您的。”
“谢恒!”
听到这话,李尚文怒喝抬头:“你们监察司什么时候连个娼妓都管起来了?你今日是何居心?!”
“娼妓的命不是命吗?!”谢恒神色骤冷,愤怒提声,“殿下就是如此看待臣民之性命的?”
“那只是个娼妓!”李尚文拍着地面,“人生有贵贱,谢恒你莫欺人太甚。”
“那她是不是你杀的?”
谢恒直言开口,李尚文立刻反驳,激动道:“不是!”
“好,”谢恒点头,“监察司从燕三红脖颈上拓下了指印,殿下可否进监察司一验?”
“谢司主,”一直沉默着的尚书令王神奉终于出声,提醒道,“这是太子,谢司主微臣,还望谢司主,眼中有君臣之别。”
“君在上,”谢恒闻言转眸,冰冷看向王神奉,“特赐监察司掌天下刑名,监察之权。谢恒之君乃天子,王大人,君乃太子?”
“好了。”
李宗闻言,抬手截住二人争执,抬手道:“今日秦氏的案子,也听得差不多了,秦氏蒙冤,此事由监察司汇总上报。风雨阁诬陷秦氏,论罪当诛,至于风雨阁幕后主使……”
李宗垂眸,斟酌着:“监察司,继续追查。无论王公贵族,监察司皆可下狱,务必查清此案,以正国风。”
听到这话,在场王氏族人脸色微白。
皆可下狱……
如今王氏首当其冲,随便抓任何一个进监察司,严刑拷打,都是王氏绝不愿见的。
而且,要真的把王氏的底掀了,那王氏只有谋逆和交出罪魁祸首两条路。
如今谋逆,弊大于利,王氏孤掌难鸣,就算和李氏鱼死网破,也不过是让其他人渔翁得利。
但交,交谁?
所有人心中都有了思量。
李尚文听见身后沉默,便意识到不对,他虽然好色软弱,但毕竟在太子位上多年,他下意识回头,就见到他舅父王神奉略带不忍的眼神。
李尚文心中一颤,随后就听御史台队伍中走出一位青年,恭敬道:“陛下,臣有本奏。”
这话出来,所有人一起看过去。
这是侍御史林敏,他的妻子正是王神奉三女,算是王家最亲近的女婿之一。
他在这时候站出来,众人神色各异,李宗思索着抬手:“说。”
林敏行礼,平静道:“微臣之前曾于东宫与太子对弈,发现过太子与风雨阁联系的密信,因太子身份高贵,微臣不敢随意妄下结论,今日听得公审,怕此信与案件相关,故而不敢隐瞒,还望陛下现下立刻封锁东宫搜查,确认信件微遭焚毁。”
听到这话,李尚文愤怒回头:“林敏!”
林敏叩首不动,李宗冷声道:“杨大监,带中御府和监察司的人去东宫一趟。”
站在高处的杨淳行礼,从大殿上方走下来,谢恒看了一眼玄山,玄山便转头跟上。
中御府和监察司一起搜查,不到一刻,就将东宫掀了个底朝天,随后杨淳便领着人带着文书回来,放到李宗桌前,恭敬道:“陛下,搜到了。”
听着这话,李尚文愣愣看着那一封信,不可置信。
他知道秦氏这个案子,但是风雨阁从来不是他去联系,不可能有信件往来这种实证。
陷害,这一定是陷害!
不……
李尚文一顿,突然意识到,他写过。
在他母亲有一日头疼时,他帮忙抄写过一封……
意识到这一点,李尚文呆呆抬头,迎上李宗从案牍上冰冷抬起的眼神。
“李尚文,”李宗连名带姓叫他,将信件猛地砸到他头上,怒喝出声,“你有何话好说?!”
李尚文慌忙上前,看见那封他亲笔写下的信件。
洛婉清瞟了一眼,上面的写,正是让相思子派张九然去找秦珏卧底之事。
看见这封信件,他开始疯狂摇头:“不是,这不是我,是母后……”
“太子!”王神奉冷眼看过去,“休要胡言了,若当真是你做的,认罪吧!”
李尚文一愣,王神奉提醒:“太子年少,做错事便当领罚,陛下是您父亲,不会为难您,实话实说吧!”
李尚文僵住动作,他品出王神奉话中意味。
他是太子,他爹是天子,他母亲还是皇后,只要他们还在,他们帮他,他就有活着的机会。
他不是太子,他也是皇子,他可以好好活着。
如今监察司咬死了他,所有人咬死了他,不能为了他一个,把王氏葬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