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可以冰封的心脏仿佛突然开始跳动,他骤然警觉那心上大块大块溃烂的伤口,那些伤口仿佛是腐烂成洞,仍由凌冽风刀凌迟。
他空寂到近乎虚无,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除了那个人。
他想见她。
他才意识到——
原来他那么想她。
原来他难受,他痛苦,这么久,就是想见她。
小姐……
清清……
被他一直压制的思念像是突然破封的滔天巨浪,一瞬将他淹没,他被埋没在这想念与渴求之间,又痛又伤。
听见称呼,谢恒神色微冷,抬手将五石散搁置一边,转身欲走。
“谢恒!”李归玉突然出声。
谢恒顿住脚步,李归玉喘息着,抬起眼眸:“把柳惜娘杀了,条件你开。”
他不能再让这么像洛婉清的人活着。
他受不了。
他会……他会想见她。
他要杀了她,必须杀了她。
听到这话,谢恒转眸看他,只问:“如果她就是洛婉清呢?”
“你们骗不了我。”李归玉冷笑出声来,“别白费功夫了,就算是真的洛婉清——”
他咬紧牙关:“我也杀。”
谢恒不动,片刻后,他却是笑起来,眼神直指人心:“第五箭怎么歪了呢?”
李归玉心弦一颤,他不可自抑握紧拳头,谢恒转身往外,淡道:“骗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李归玉,因果有偿,你自相待。”
“那你呢?!”
李归玉骤然提声:“因果有偿,谢司主又是什么好人?”
“我从不是好人。”谢恒头也不回,声音平静,“阿鼻地狱,我等殿下。”
说着,他提步出门,大门合上,将五石散的味道和那人一起隔离在门后。
他阔步往外,一面走,一面拔出千机,在手臂上干脆利落划出伤口。
疼痛让他清醒几分,克制了五石散所带来的愉悦感。
他没用鬼缚,比李归玉对五石散的敏感度差很多,可饶是如此,他却仍旧需要借助外力。
旁边朱雀青崖跟上,朱雀看见他手上伤口,惊讶出声:“公子,你怎么……”
话没说完,青崖便匆匆打断他,忙道:“公子,等会儿柳司使要干涉吗?”
“不必。”
谢恒目不斜视,领着两人往外走去,冷静道:“随她。”
说着,谢恒便带着两人离开上山。
洛婉清躲在暗处,看着谢恒走远,她犹豫许久,才从暗处走出来,思索着谢恒的来意。
谢恒在查崔氏的案子,李归玉落到手里,当然是最好的机会。
只是……李归玉这样的性子,谢恒要怎么让他开口?
洛婉清有些好奇,想了想,干脆提步上前,朝守卫亮了腰牌之后,便提步走了进去。
她是李归玉的主审官,她来提审李归玉,才是真正的名正言顺。
穿过长廊,她走到关押李归玉的刑讯室,让守卫开门之后,开门瞬间,浓郁的五石散味道瞬间扑鼻而来。
洛婉清站在门口一愣,茫然抬眼,便见到架在刑具上的李归玉。
他面色有些红润,眼神迷离,听见门口声音,他疑惑抬眼,就见门口站在一个黑衣女子,她愣愣看着他,和梦中那人一模一样。
他的心脏一瞬被填满,那一直空落落的大洞突然停止了疼痛。
他不可置信看着门口的人,看着她轻移莲步,仿佛是踏着江南清波而来。
她走到他面前,整个人带着光晕。
“小姐……”他颤颤出声,随后笑了起来,只是一笑,眼泪就滑落而下,“你来了?”
洛婉清不可置信看着李归玉,随后便见他温柔看着她:“你不在,少言好疼啊。”
洛婉清动作微顿,她看着面前明显已经没了意识的人,心上发紧。
李归玉这样的心智,绝不可能单纯因为五石散就分不清真伪,之所以这样,完全只是沉溺在自己想要的幻境里。
她心上锐疼,泛起阵阵恶心。
她突然意识到,她更这样的李归玉。
她宁愿他像之前一样恶毒阴狠,都不该像现在这样,仿佛是放弃了一切反抗,好似是个好人。
她转头看了旁边,发现五石散就在一旁的香炉,她走到香炉前,刚拿起香炉,就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何不在此时问问他你想要的问题呢?”
听到这话,洛婉清转过头去,便见崔恒站在门前。
他提着一盏琉璃灯,穿着一身白衣广袖单衫,领口微敞,面带鎏金面具,头发用玉簪半挽,欲坠未坠,似乎是已经睡下后再起身,看上去格外散漫懒散,从容风流。
说着,他目光落在洛婉清手上五石散上,温和道:“五石散加司使这张脸,司使想知道什么,应该更容易。”
“把五石散灭了!”
李归玉似乎是被崔恒的话惊醒,骤然清醒过来,激动道:“柳惜娘……”
“这是司主赠给三殿下……”
话没说完,洛婉清就将香炉扔入冷水之中。
崔恒声音止住,他静静看着她,捏紧宫灯:“司使?”
洛婉清没有出声,用水瓢勺了一瓢冷水,转头看向李归玉。
李归玉对上面前人清明又坚定的眼神,一瞬仿佛是又看到当年那个在人群中为人看诊的女子。
他眼神恍惚,喃喃开口:“小姐?”
冷水猛地泼来,他似是想起什么,下意识闭眼:“别走……”
这声“别走”被淹没在冷水中,洛婉清扔下水瓢,转身往外。
冷水顺着李归玉睫毛落下,他轻轻一颤,抬眸看向走远的人。
那人身上仿佛是被笼罩了一层光晕,就像江南那个少女,在人群之中,永远那么耀眼明亮。
他不可置信看着对方背影,感觉那沉寂如死的心脏,好像是一点点重新活了过来。
像是贫瘠干硬的泥土冒出新芽,它轻轻跳动,雀跃,那个名字出现在唇齿之间,在他轻唤出声前一瞬,他猛地意识到什么,骤然睁眼,随即爆发开来。
“去死!”
他终于失态:“柳惜娘你去死!”
伪装他的小姐!
她竟然试图冒充他的小姐。
最重要的是……
她竟然差一点成功了。
他竟然在方才那一瞬,像对洛婉清一样,心动了。
去死,她该死。
“我杀了你!柳惜娘你把脸换回去!不然我杀了你!”
李归玉声嘶力竭,洛婉清头也不回离开。
大门轰然合上,将叫骂声阻拦在身后,崔恒提灯在她身侧,宫灯照亮脚下长路,稻草铺着青石地板,掩着斑驳血迹。
五石散从她身侧若有似无传来,与她身上五石散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司使专程过来,就是为了扔了这五石散吗?”
崔恒语气淡淡,随后带笑:“鬼缚让人过于疼痛,司主安抚三殿下情绪,用一点五石散,有何不可呢?一点好日子都不想给三殿下,司使就这么恨他吗?”
“我是恨他。”洛婉清语气平淡,“但五石散对他不是安抚,是惩戒。”
听到这话,崔恒神色微冷,不由得攥起放在身后的拳头:“那司使岂不是帮了他?”
“嗯。”
“他害了司使,如今这样的境地,司使却还在帮他,”崔恒步子缓下来,看着走在前方的人,“莫不是余情未了,隔着家仇,也觉心疼?”
“不是余情未了,”洛婉清推开地牢大门,月光倾斜而下,她走出地牢,夜风轻拂着她的衣袖,她一路往前,“我只是觉得,惩罚一个人,是要惩罚他的恶,而不是他的善。”
崔恒停住步子,洛婉清察觉他停下,跟着回头。
就崔恒提着灯,站在地牢里,他仿佛是被困在那里,如地狱业鬼,平静看着她。
“一个人的善恶,不都是那个人吗?他杀了你爹,你报复他,只要让他痛苦,无论什么手段,不都应该吗?”
崔恒轻声开口,洛婉清想起方才李归玉的样子,思索许久,缓声道:“不是的。”
“哦?”
“哪怕一个人身上,也是善恶有别。我要报复他,是因为我要让他知道,在他伤害我家这件事上,他错了。我为了惩罚他,可以打他骂他乃至杀他。可五石散不一样。”
“有何不同?”
洛婉清没出声,她脑海中浮现出她十六岁生辰那年下雨。
江少言给她买了全扬州最好吃的桃花酥,他们站在屋檐下躲雨,她将桃花酥送到他嘴边,他却一口不吃。
她有些疑惑:“少言,你是不是不喜欢吃甜食?”
江少言动作微顿,犹豫片刻后,他轻声开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