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从一位悬壶济世的大夫手提屠刀?
为什么不肯信他好好去岭南,非要来搏这一条生死路?
他想起他还是秦珏时,看她杀完人连肉都吃不下;
再想起前阵子他逼她刑讯时,她握着钢针不忍下手。
她明明不是这条路上的人,为何还来?
她来这一路,想明白后,其实并不难推测。
他当初在监察司拒绝了她告状,于是她决定自力更生,因为某种原因,她和张九然换了身份,张九然甚至把内力全部给了她,她一路跌跌撞撞来到监察司,或许是为了伪装张九然的身份、又或者是有什么把柄在风雨阁手中,所以被迫听命于风雨阁。
但她并不想真正取他性命,所以又挟持太子回来救他。
她这一路,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
唯一一个可以相信的,或许就是他眼中那个罪大恶极的张九然。
所以她身上矛盾重重,她没有骗他,她只是,不想让人知道,她是洛婉清。
她一个流放犯,顶替死囚,冒名进入监察司,如果他不认识她,或者没有同她东都相伴一路,他若得知……
大约也是拨乱反正,将她送回岭南。
可她冒死来监察司,不就是想自己亲自复仇,不回岭南吗?
所以她隐瞒身份,又有什么错?
她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甚至在知道监察司放弃她后,她还是选择维护监察司。
是他一次一次放弃她。
在扬州时,他放弃她,让她去岭南。
在今夜,他放弃她,等待她被围攻、死于李归玉兵刃之下。
想起他那一句““三姓家臣尚有人敢用,一条狗而已,我有何不敢?”
那一句“她性格温和软弱,心地纯良,宁愿去岭南流放熬到死,也不会到监察司杀人。她是一个大夫,你算什么东西?”
谢恒忍不住心弦一颤。
他怎能如此刻薄于她?
他怎能在她明明经历这一切后,说出如此诛心之言?
他是谢恒,她自然不怨。
她一贯理智清醒,爱憎分明。谢恒有谢恒的立场,她无所谓谢恒。
可崔观澜呢?
想到她昏迷前,她最后托付的是崔观澜,他又有几分隐秘的庆幸,又愧疚难堪。
他清楚知道,若她知道他是崔观澜,她或许不会憎怨,但是,她会伤心。
她永远不可能像过去一样对崔观澜,崔观澜,也永远会失去那个带着洛婉清影子的柳惜娘。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轻叹出声,靠在船上,闭上眼睛。
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也不舍得,承认他崔观澜。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靠在船上,感觉船身摇摇晃晃靠岸。
洛婉清被谢恒的内力护着心脉,又吃了各种保命的药,整个人仿佛是被浸在温水,暖洋洋的,意识有些模糊。
她隐约记得自己要做什么,要赶紧醒过来,却又不记得到底是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反复低唤着她意识里唯一残留的记忆。
“崔观澜……我要见崔观澜……”
她不断念叨着这个名字,感觉自己一路被人抱着,不停变化着地方,最后那些人似乎给她灌了麻沸散,然后她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她有意识,她立刻猛地睁眼起身,还没动作,就被人一把按住:“等等!”
熟悉的音色传来,洛婉清喘息着抬眸。
就面前青年带着鎏金面具,穿着一身白衣,唇边似笑非笑,正用一手按在她肩上,一手拿着药碗。
洛婉清愣愣看着他,对方温和一笑:“许久未见,不识得我了?”
“崔……崔恒?”
洛婉清沙哑出声,崔恒见她稳定下来,垂下眼眸,遮着眼里的情绪,笑着给她吹药,温和道:“我还没入东都就听司主叫人来通知,说你可是唤了我一夜,害得我呀,是马不停蹄,衣服都没换就赶过来了。”
洛婉清没说话,她看了看天色,随后立刻询问:“几时了?”
“寅时过半。”崔恒试了试药的温度,喂到她唇边,“先喝药。”
寅时过半……
来得及,还来得及!
洛婉清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他就要下床,崔恒早已预料她的反应,赶忙放了药碗,扶住她道:“你刚受过重伤,有什么事是现在非做不可吗?”
“有。”
洛婉清抬起头来,认真又急切道:“崔恒,帮我个忙好不好?我现在得离开一会儿,马上走,不然我来不及了。”
洛婉清说着,她知道崔恒现下未必会同意。
她昨夜刚刚给谢恒设局,谢恒眼中她虽然以监察司名义保护太子立功,但大约也是将她当做叛徒。
谢恒眼中,她就是一次次背叛的张九然,不可饶恕,他让崔恒在这里,也不过是他一点怜悯之心。
只是崔恒是如今她在监察司唯一能乞求之人,她急急到:“我求……”
“好。”
崔恒一口应下,洛婉清一愣,就看崔恒拿起早就准备在旁边的披风,披在她身上之后,给她系上绳子,温和道:“但得我送你。”
他不能让她走丢,监视着她带她离开,确认她不会对监察司造成威胁,应当是他的底线。
洛婉清不想为难他,应声道:“好。”
话音刚落,崔恒便笑起来,将她突然打横抱起,洛婉清一愣,他便带她跃窗而出,踩着屋檐一路朝外疾行而去。
“去哪儿?”
崔恒说着,朝着城门奔去。
“五里外,青云渡渡口。”
洛婉清立刻给出目的地,听到这个地点,崔恒动作一滞,明显僵硬起来。
洛婉清疑惑抬头:“崔恒?”
“无事。”
崔恒收敛心神,笑了笑,没有多问,只抱着她,一路跃过屋顶,攀过城墙,疾驰于旷野。
他似乎是知道她去得急,一路连马都不用,一面用内力护着她的心脉,一面用轻功急奔。
洛婉清在他怀里,感觉清晨冷风从周边而过,但周身却很温暖。
她忍不住仰头看他。
清晨无星无月,黑压压一片,她却能清晰看见这个人面容,他的下颌很漂亮,唇看上去又薄又软。
她突然忍不住想,若是昨夜他在会怎样?
如果崔观澜在,他也会和其他人一样,站在船头那么静静看着她吗?
这个问题她一想,就觉得庆幸,还好昨夜他不在。
不然,他若上前,她会心生愧意。
他不上前……虽然能够理解,但终究,会有那么一点点,或许是还挺多的伤心。
但还好,他不在。
想到这里,洛婉清忍不住将头轻轻挪了挪,靠在他胸口。
崔恒感觉到她的动作,垂眸看她一眼,见她放松戒备,温柔靠在他胸口,他心头又涩又暖。
两人疾行不到半个时辰,天逐渐亮起来,到了渡口时,天色已变成清濛濛的一片。
洛婉清老远看见青绿带着她家人站在渡口,她在崔恒怀中,忍不住轻颤起来。
谢恒老远看见站在那里的人,一瞬便明白了洛婉清的来意,以及这些时日,风雨阁到底在要挟什么。
洛家一家遇难,既然洛婉清没死,那能够要挟洛婉清的……
谢恒睫毛一颤。
他抱着洛婉清停在几个人面前,洛婉清落地时,洛家人猛地睁大了眼。
洛尚春激动出声:“小妹?!”
“公子认错了。”洛婉清不敢看洛尚春,敷衍一句后,便转头看向一旁等着青绿,从青绿手中拿了文书,感激道,“多谢。”
“船到了,你们自己走吧。”青绿摆手,“我得回去了。”
“他们没发现什么吧?”
洛婉清担心,青绿笑了笑:“监察司把人杀得差不多就被你们的信号弹召回了,剩下的我都清理干净了,而且,现下风雨阁也是一盘散沙,我回去把母蛊找出来,也该走了。”
听到这话,洛婉清放心不少,她抬手行礼,拱手道:“青山绿水,来日相逢。”
青绿颔首行礼:“山高水远,有缘再会。”
说着,青绿转身离开。
洛婉清目送他们离去,立刻转头同一直愣愣看着她的洛家人,将文书递给洛尚春,平静道:“这是你们日后的身份文书,你们都是从各小国过来,路上被人拐卖进入东都,你们拿着这些通关文书和路引,今日从这里出发,你们随水而下,找一个地方定居,随后去官府改名换姓,从此好好生活吧。”
洛尚春说不出话,他看着面前女子,她和洛婉清很像,但仔细看,眼睛似乎也不太一样。
“小妹?”
洛尚春不敢相信,再唤了一次。
洛婉清感觉心上涌起酸楚,但她不想让家里人再挂念了。
她未来生死难知,倒不如让他们痛快痛一次就够了。
她压着情绪,歉意一笑,只道:“抱歉,我乃监察司司使,因办案接近三殿下李归玉,也就是洛小姐前任未婚夫婿江少言,故而特意找人模仿洛小姐换了这张脸,特意学习了洛小姐的声音习惯,以用作迷惑三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