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就接受风雨阁的惩罚,断骨废脉,从只是失去内力的普通人,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到最后,她不曾让她帮她报仇,不曾说明原委,还说自己去西北,山高水阔,让她珍重。
唯一的请求,只有关照她的家人,以及……
“还请柳惜娘,日后大仇得报,亦得圆满一生。”
张九然这一生,全是绝望困苦,她不憎怨上天,不嫉妒她人,还想在人生最后,祈愿另一个走在她老路上的姑娘,圆满一生。
罪人张九然……
洛婉清看着纸页,落下眼泪。
这封信她不能留,她颤抖着将信放进装着匕首的盒子,抱着盒子和那一坛酒,踉跄着站起身来,走进灯火通明的大殿,将信点燃。
火焰燃烧间,她看见大殿外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似乎是个女子,衣衫褴褛,满身泥泞。
洛婉清一愣,随后急急赶去,那女子周身骨头都已经断了,软软瘫在地上,她慌忙扒开女子遮掩着脸的头发,露出一张满是狰狞的脸。
洛婉清呆呆愣在原地,她看着那张脸,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守寺院的和尚从大殿走出来,他疑惑看着洛婉清:“姑娘识得这位?”
洛婉清说不出话,她抱着张九然,眼泪扑簌而落,不断点头。
和尚松了口气,只道:“这位施主来这里好几天了,来时她同我们说,她在这里等人,等死了让我们把她抬走就好。我们不敢妄动她,每日就给她吃些药,看来姑娘就是她等的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多……多谢。”
洛婉清慢慢回神,她终于发出声音。
随后她便意识到,她不能在现在把张九然带回监察司,她刚考入监察司,不清不楚带张九然回去,对于她们都很危险。
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同和尚道谢后,问了最近的医馆,便将张九然抱起来,带着她赶到医馆。
医馆大夫还在问诊,洛婉清抱着人进去,急道:“大夫,我将马抵在这里,这位姑娘劳烦你先照顾,明日我就来赎。”
“姑……”大夫正想说话,洛婉清带血的刀尖就插在桌上,她平静看着大夫,只问,“可否?”
大夫不敢说话,洛婉清看了一眼被她放在床上的张九然,抿了抿唇,随后又报了一串药材,同大夫道:“这些药先给她用下,明日我再来看。我不是坏人,你别担心。若有什么事,你到监察司,”洛婉清拔刀走出大门,“找柳惜娘。”
说着,她提着刀,往监察司走了回去。
冷风在她脸上,她平静走东都宽阔的街道上。
三月正是桃花初始的季节,她闻着风中花香,一步一步走回监察司,扣响监察司的大门。
她每一次抠门,都抠在自己心上。
之前她一直想,她要来到监察司,她要报仇,她要用权力,她要保护所有人。
为此她不惜一切代价,生死不悔。
然而在这一夜,当她抱着那个早已丧失一切感觉的张九然,当她接受着那个女子的祝福和馈赠,她却突然意识到。
她要来到监察司,不是为了报仇,不是为了权力。
她是想要过好这一生。
她要报仇,她要求一份公道,以平息她的憎怨,然后好好地、圆满地、走过这一生。
她一声一声,扣响她的命运之门。
很快,大门便打开来,领人来到门边的是朱雀,洛婉清认真看着他,行礼道:“见过朱雀使,我回来了。”
朱雀似乎被人叮嘱过什么,看见她明显哭过、但异常平静的面孔,朱雀没敢多问,甚至还带了几分小心翼翼道:“跟我去拜见司主吧?”
洛婉清没有说话,她点点头,跟在朱雀身后。
她走过九曲回廊,一直走到监察司最深处,步入一个小院后,就见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庭院正上方长廊上,一个青年穿着素白单衫,正端坐原地,面前案牍上堆满卷宗,周边亦是卷宗。他一面执着朱笔审批着卷宗,一面之前主持监察司考核的玄山正站在他旁边禀报什么。
他生得极好,长眉入鬓,凤目薄唇,肤色近乎苍白薄纸,映照得唇色、发色都极为浓烈。明明看上去是极为艳丽的长相,周身气质却十分冷淡,他听人说话时,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这样疏远于人世的气质,便显得原本浓烈的五官寡淡了下去,带着道家独有的出世禁欲之感,让人想起高山积雪,白鹤乘云。
洛婉清过去见过无数模样生得极好的公子,却没有一位——哪怕是江少言——能比得上面前这人。
但谁能想,这样姿容无双的清俊公子,握着的是监察司这样天下最利的刀。
洛婉清不敢多看,垂下眼眸。
朱雀朝着洛婉清挥了挥手,洛婉清洛婉清走上前去,单膝在地上。
朱雀站在一旁,恭敬道:“司主,此次只有一位司使通过考核。”
听到这话,高处青年垂眸看她。
他没有问她去哪里,亦没有问她做了什么,只是平静看了她许久,让人从上方递出一方令牌,冷淡开口:“入了我监察司的门,你就是我谢恒的人,且报上名来。”
洛婉清正要出声,有人突然从外面急急赶了进来,高声道:“司主,不好了!”
这声音太高,惊得给她递令牌的侍从手上一抖。
令牌落到地上,洛婉清便听见传消息的人跪在地上,急道:“岭南道传来的消息,洛氏流放路上遇到山崩,满门丧命!”
这话出来,冷意从上方瞬间压下来,全场鸦雀无声。
洛婉清单膝跪在地面,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抓紧地上的令牌。
三月春风夹着桃花吹拂而过,她扬起一双清亮如刀刃的眼,看向高处明显带了怒意的青年,在一片寂静中,平静出声:“卑职,柳惜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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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婉清进入监察司时,三皇子府邸后院,李归玉正坐在长廊上刻着木雕。
三个月前,他刚回东都,便封王开府,圣上疼惜他漂泊在外,赐他无数金银珠宝,但他都收了起来。
他的王府很简单,庭院里都是自然生长的普通植物,他好像还在民间那样,穿着一身素衣,坐在长廊上,低头刻着一只小狐狸,狐狸圆头圆脑,栩栩如生,看上去极为可爱。
这是他在民间这几年学会的技艺之一。
他学过很多东西,比如编织会动的蚂蚱,比如给一个姑娘盘发髻,比如画眉,比如做饭,甚至于绣花、猜谜,踢毽子……
讨好一个姑娘的事情,他学了很多。
而如今能一个人安静做的事情不多,他闲来无事,总会刻上一些小东西。
“殿下。”从岭南道千里迢迢归来的侍卫被引进来,跪在地上行礼。
李归玉给狐狸刻着耳朵,轻声道:“你不在岭南护着她,你回来做什么?”
“殿下,”侍卫迟疑着,“流放半路山崩,小姐……去了。”
这话出来,刻刀猛地划过手指,鲜血落到木雕上,青年顿住。
他感觉有些疼,但不知道是哪里疼。
其实他做过无数次准备,他觉得她死了也是极好的。
人世间太多痛苦,留着也是受难。
她若死了,到干干净净,可以一直留在他身边了。
但她选择活着。
她选那把匕首的时候,甚至于拥抱着捅他的时候,其实他有那么一瞬欣喜。
于是他也接受了,她活着也很好。
哪怕再不相见,她在另外一个地方,一个人,好好活着。
她在岭南,可以继续行医,可以吃她喜欢吃的荔枝,可以继续每天贪睡,再去吃她喜欢吃的糕点。
她还是可以高高兴兴,快快活活的留在这世间。
等他死了,他再让人给她一杯鸩酒,他们就可以一同在黄泉重逢。
甚好。
他想通了,接受了,做好所有她活着的准备了,可她死了?
李归玉有些想笑,又觉得嘴角莫名沉重,他笑不出来,低头抹了一把狐狸脸上的血,平静询问:“怎么确认的?”
“这是小姐的遗物。”
侍卫拿出一个染血的荷包。
李归玉回眸,落在那荷包上。
他一瞬就想起来,她不善刺绣,她年少时候,姚泽兰给她布置的女红作业,都是他为她绣的。
然而在她入狱前,她每天都偷偷摸摸在绣什么。
那时候他没在意,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那个画面就变得异常的清晰。
甚至清晰到她被针扎了手指,有些吃痛“嘶”了一声,然后抬头看见站在窗口的他时,赶紧将东西收在身后,紧张看着他的神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心尖仿佛是被那根针扎了一下,随后就是许多针,密密麻麻扎在柔软的心脏上,疼得他皱起眉头。
他伸出手,将荷包拿过来,荷包上是一对像鸭子一样的鸳鸯,角落里写着小小的“少言”二字。
这两个字像锐利的刀,一刀一刀剜在他的心口。
他疼得有些烦躁了,便低下头来,将荷包认真系到自己腰间,站起身道:“杀了吧。”
听到这话,地上侍卫露出惊恐之色,一把抓住李归玉衣角,急道:“殿下!属下该死,求殿下饶属下一命!属下日后努力办事,属下……”
“你都说你该死了,”李归玉站在长廊,平淡道,“为什么还要活呢?”
说着,李归玉回头,认真看着侍卫:“我让你好好看着她,我要她活,你却让她死了?”
“是山崩……”
“那你为什么活着呢?”李归玉盯着他,提了声,“你既然阻止不了山崩,她都死了,你活着做什么?!”
侍卫一愣,那一刻,他不知道李归玉到底说的是谁。
李归玉拉过自己衣角,握着刻刀,转身往房间走。
刻刀刻入他的手心,血流了一路,他却没有察觉。
他只觉得疼,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近乎窒息。
他不知道怎么了,不明白发生什么,许久,他终于说出一句让自己稍微平静的话:“将王妃的牌位放在我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