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溪不太懂,蹙眉轻轻摇头。
显金道,“说明熊大人已然对朝廷、对大长公主十分忠诚了,不需要再作强调。”
百安大长公主在变相告诉整个应天府,空降而来的新任府尹大人背后站着的是她。
显金声音压得很低,话音刚落,前排一位国字脸、粗黑平眉的中年男人隐蔽地半侧头打量显金。
这人,显金见过。
上船第一日在百安大长公主船上,明明是自己耍贱,却率先给乔徽安上个“脾气不太好”的帽子。
好像是安国公?
显金眼风一凛,不由分说地回怼过去。
安国公似乎没想到显金会毫不迟疑地用目光反击,怔愣一瞬后,眸色转深缓缓转过头去。
百安大长公主言罢,象征性下船进城吃了顿饭,拒绝了熊大人邀她泛舟秦淮的浪漫提议,用餐后轻笑言,“秦淮之畔,烟柳弄晴,本宫与熊大人加在一起已近百岁——本宫便不与你同游了吧!”
说得熊令一愣一愣的,后来反应过来,大长公主应该主要是嫌弃自己人老珠黄。
百安大长公主未再耽误,重新返港上船,向北直隶而上。
自应天府出去的文府丞、显金、恒溪和李三顺诸人留在了原地——出去一趟,论功行赏的事,还需再等等。
显金扭头,蹙眉看向一旁,“你为啥没跟着回京?”
一旁赫然站着个高高大大的乔大聪明。
乔徽耸肩:“我娘十周年忌辰,你老师腿脚不便,难道我不要带着宝珠回乡祭拜?”
显金瞬间收回蹙起的眉头,“很该很该。”顺便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孔雀开屏,五彩聘婷。
熊大人先带着一众人回应天府府衙,大堂设座,乔徽与其同坐上首,乔徽以左为尊,熊大人则是地主之谊,先将一旁怂成一团的文府丞放回去抱媳妇,剩下的就都是熟人了。
熊大人看着乔徽叹了一声,“……果然是做侯爷的样子了!以前又刨我家树又扯我家花,机灵得很,三岁看来就知道以后是个大才!”
熊大人笑眯眯的,胖嘟嘟的脸颊肉跟着乔徽黑透了的黑历史愉快颤抖,“呵呵,再长大些就更混,还偷摸从后山捉猴子藏在我院子养,被你爹抓住后就说那猴子是你童养媳,哭爹喊娘地不准放归山野。”
显金:?这个癖好,就有点特殊了。
乔徽深深地闭上眼:您可憋说了。
熊大人乐呵呵,圆圆的肚子也跟着一起乐呵,“封爵的旨意可下了?还领了什么差事?”
乔徽睁眼,“洽商团出行前旨意下了,丹书铁券也发了,还领了京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一职。”
熊大人继续乐呵呵,脸上的肉快要堆起来,“早知道你小子这么有出息,我便赖死赖活也要在族里找个丫头说给你。”
像想起什么,又问,“先前听说安国公旧事重提,说家里大姑娘年岁大了,你不喜欢,幺姑娘却长得花容月貌,很是漂亮,托了庄先生的夫人接触你姑母来着,如今走到哪一步了?”
显金眨眨眼。
乔徽:您真的憋说了!
“没影儿的事!大丈夫当以建功立业为佳,如今倭人甫平,勘合贸易尚未运转,我得蒙圣恩又岂能……”乔徽立刻上纲上线。
熊大人笑眯眯摆手,“你得了,你搂着小猴儿鬼哭狼嚎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
看乔徽是问不出什么名堂,熊大人嘟囔一句,“左右给你爹写信了。”
便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乔徽,感叹地看向显金与恒溪,“听说倭人的诏令御纸特定为宣纸?”
显金点头,“是,暂定水波纹纸张,朝廷另特派一支人手为遣和使时刻约束倭国大政。”
熊大人一声喟叹,“战战和和十几年,终在今朝落帷幕,若倭人不扣永宁侯,李阁老与圣人也不至趁势向心学发难,放之也不至于被殃及池鱼,便也没有宝元出海、大长公主自西北杀回京师平定大局的后话……”
因一只永宁侯引发的血案?
显金笑起来。
熊大人喟叹结束,开始展望,“以后宣纸这条路便是走宽了。”
还有可能以宣纸行钞呢!
恒溪张口想说什么,被显金掐了掐,摇头眯眼示意,恒溪不明所以,但看显金的目光里透露着赤裸裸的不怀好意,便安心地把话吞下了——显金算计的时候,贼让人放心。
几个小的坐在下首,听熊大人絮絮叨叨说了好长时间。
熊大人可能是咸鱼当惯了,岁数也上去了,一惯都是不太上进的,否则也不会绕来绕去都在知府上打转,如今赶鸭子上架履新应天府府尹——一个非常重要的三品大员位置,属于地方官进京述职,他都得站在数一数二靠前位子的那种。
熊大人自履新以来,压力贼大,奈何应天府的房价是宣城府的几何倍数增长,按例而言应天府主官上任是有房子住的,但不算太大,他家几个小子都大了,夫人又爱花,需要有苗圃和暖棚的宅子,一时间没有合适住所——前几任虽都未照章办事,宅子大得跟个园林似的,但他老熊规规矩矩几十年,总怕晚节不保,九十九步都走了没必要折在最后几步吧?
故而老熊上应天府后,一直都是独居,身边老妻不在,好多话都时刻警醒着不敢随意宣之于口。
升官发财,可真难。
老熊简直想为自己抹两行泪。
升官升成他这个样子的,从古到今也没几个人了吧?——他本是一条咸鱼,如今翻了身真是累死了,还想死老妻了,呜呜呜。
听老熊絮叨到天黑,恒溪与显金回了驿站,恒溪闲来无事翻看企划书,看完后蹙眉问,“我们好像漏写了很重要的一段。”
显金早上起来没来得及练八段锦,如今准备好架势预备来上一段,随口问,“什么?”
“成本。”恒溪担忧,“我们忘记向朝廷要钱了。”
显金屏住一口气,先打完八段锦,再缓缓将憋气呼出,回拳站定后显金异常镇定地将企划书翻到最后一页,葱白一样的食指指向最后一行,问,“这是啥?”
恒溪早把那行字看过无数遍,“大长公主的批阅和印章。”
显金点点头,“靠这个。咱们明天去找熊大人,狮子大开口,想要多少要多少。”
月黑风高,满足了倾诉欲的一条老咸鱼熊令正乐滋滋地泡着泡泡浴,暖和绵软的毛巾搭在肩头,嘴里哼着曲儿,却陡然连打好几个喷嚏。
必定是老妻在念他。
熊令美滋滋地想。
么么哒,老伴儿,我也想你呢。
熊令这一觉睡得很好,美好的心情持续到第二天早晨。
“什么!你要多少!?你有胆子就再说一遍!”
第341章 分赃开始
老熊头的天空都灰了,离乡背井北上打工,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娘家人,还惨遭敲诈!
熊大人不可置信地再问一遍,“你说,你要多少银子来着!?”
“三千两。”显金笑眯眯看着有点喜庆,“以宣纸行钞固邦立本,大长公主如今当权咋还能用上昭德年间的现钞呀?这交子样式、材质都不得换呀?嘿!您别说!人大长公主一想就想到您了——欸欸欸!那宣城府的老熊大人不错,事情干得妥帖,这差事得交到他手里……”
熊大人脑壳青痛,“打住,你先打住,别着急给我戴高帽子!你要个五六百两,我立时给你批了,你要三千两!你看我这条老命像不像三千两!”
显金笑起来,“您千万别自降身价,您至少值个万金。”
万金,我看你是个神金!
熊大人并没有高兴起来:自他接手应天府这数十日,便知账目艰难,江南虽富庶,读书人却多,读书人多免除税收、徭役则多,再加之昭德帝喜欢下江南,前几年的三次巡游已快要掏空应天府的家底,三千两确实不算多,可如今一堆烂摊子的情形下,还要支撑春闱后学子入京、疏通河道等等支出,他恨不得一文钱掰作一两银子使。
显金再另拿出张纸,清清楚楚列了个表格,上面一笔一笔的账算得明白,“人工买断,这就是说这二十个人除了做交子就不做别的了,古有高薪养廉,今有高薪养匠,工钱给低了容易被买通流失交子的秘技;作坊扩建、运输保障这两项也是大头,运输保障水路是一则,另有一则要修陆路,以宣纸行钞的消息放出去后,咱们的宣纸绝不再止于北直隶,而要通往九州各地。”
显金眉眼带笑,但目光真诚,“要想富,先修路,这三千两,我保证在满足交子开发的基础上,至少打通自宣城府至南昌府、武昌府两条道路。“
要想富,先修路……浅显却是真理。
熊大人眸光闪烁,“此话,可是大长公主说的?”
显金“哎哟”一声,“您瞧我小脑袋瓜子!实在记不住大长公主说的话——“一边说着,一边翻开那本厚厚的企划书,径直翻到最后一页,“您看看,大长公主要说的,全写下来了!”
熊令看清最后一页企划书上赫然盖着大长公主的私印和亲笔朱批。
熊令:“……”
你早说啊,你早说,我五千两都给你批,哪用搞这么些铺垫嘛。
显金兴高采烈地拿着银票踏上去宣城的回程,一路舟车劳顿,三人就此别过,显金先回了橘院,陈敷不在,张妈妈、锁儿在院里摘菜,周二狗、郑家兄弟、七七七、董小管事和钟大娘去了川记作坊,海星小哥在屋里看绘本,一听显金回来的动静,在家几人忙迎出来,锁儿抱左腿、海星揉右肩,张妈妈捶后背,如同八角笼凯旋归来。
张妈妈一阵乱激动,“……昨天就梦到貔貅出世,今天你就回来了!你爹前天就去了沙田吃席面,不管他!妈妈给你熘肥肠!”
被遗忘在身后的乔徽探个脑袋出来,“再烤个烧鸡,五月份吃泥鳅,咱再炖个酸菜泥鳅汤,揪点面片在里头,再炒个韭芽糊豆子。”
张妈妈连连点头,“好好好!都煮都煮!”
锁儿眯了眯眼,看乔徽一脸自然地拎着箱包直奔东厢房,蹙了蹙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锁儿刚想说什么,乔徽从东厢房折返探了个脑袋出来,“张妈!帮我打盆洗澡水好吧!放点花瓣吧——我房里的衣裳您都帮我浆洗过吧?果然呢,一股透亮的皂角味儿!”
“什么,没有花瓣?那有花油或冷香吗?都没有?您下次赶集,好歹买点吧……”乔徽嘟嘟囔囔把头缩回去。
锁儿看看东厢房大大打开的门,再看看一脸习以为常的自家老板,若有所思。
乔徽到橘院纯属度假,显金度不了假,百安大长公主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或者说好机会不等人,她必须尽快安排妥帖,迅速进京以防被人捷足先登。
显金纵容自己好好休息了一晚,与大家伙坐在一块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饭,第二日一早便通知宣城纸业商会诸人齐聚务虚堂,特意让钟大娘至恒家下帖,指名道姓要恒帘媳妇和恒溪两个人参加。
刚过晌午,显金照旧走路带风地压轴至务虚堂,听来往恭维不绝于耳,再看陈家的位子上坐着老神在在的长房遗孀段老板,便双手轻轻向下摁住,待堂内安静下来,显金开口,“……大家都知道,我不喜欢说虚的。”
显金一顿,直截了当,“我们成功拿下了倭人诏令御纸和塾学教义用纸。”
堂内诸人消化之后,方有小作坊老板举拳高呼、异常兴奋。
显金嘴角含笑,单手将这股热闹成功摁压下去,“还有一件事,朝廷拟以宣纸行钞,需要三年三百刀的产量。”
这个消息放出去,堂中所有人,所有人都被惊得瞠目结舌!惊吓之后便是狂喜!有三两者握手相商!有激动的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来回踱步,不不不,不是踱步,是小跑步!
显金给足大家消化的时间,约莫隔了半刻钟,有个声音怯怯开口,“这些……这些生意……哪家来做呢?”
和倭国的交易,还有钱赚;
以宣纸行钞,就是纯纯地形式大于内容,为爱发电:小作坊不敢抢,大作坊都想做。
可问题是,这几笔生意,谁来做?饼烙好了,该怎么分?
堂中比任何时候都安静。
谁也不敢抢在显金之前答话。
所有人都默认,显金才是分饼的这个人。
显金没有直接回复这个问题,反而轻抬下颌,语声清冽,“咱们先盘算盘算如今宣城纸业的大生意,一则是山东的塾学教义;二则三年的八丈宣贡品;三则倭国的诏令及学堂用纸;四则是交子行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