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平静且冷淡地看着。
她没喊停,陆八蛋就一直扇。
带血的唾沫喷到烫金不断纹青砖上,显金方出声,“好了,你把我地砖弄脏了。”
陆八蛋双颊肿得老高,“我错了我错了!掌柜的,我错了!”
干瘦嶙峋的中年男人痛哭流涕,总叫人莫名心……心情不太好。
“那白家找了我三次!”陆八蛋手撑在地砖上,手掌心下就是他和着鲜血的口水和泪水,“他们做局……我婆娘……您知道的,我婆娘好赌……他们聘了三个混子在富顺宝斋做局哄我婆娘借下将近二百两银子的赌债……当时我们被封在绩溪作坊,他们就……就把我婆娘带着金戒指的断指丢到我寝舍门口,我只能半夜三更溜出去见他们……”
鼻涕、血、唾沫、眼泪混杂在一起,像浑浊又恶心的、放置很久的颜料。
显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找了我三次,我都没答应……”陆八蛋哭得肝肠寸断,手死死捂住胸口,“他们的刀都割破我婆娘脖子了,我婆娘哭得嗓子都哑了,求我救她……掌柜的,掌柜的,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事多但银子也多,您从未拿我是五老爷荐过来的人冷淡我、欺负我……我也不想,我也不想啊!掌柜的,我实在没办法了!掌柜的!”
十五个崽子心惊胆战地看。
其中一个哆哆嗦嗦发问,“……咱们做纸,这么危险吗?”
还有可能被人做局!不仅自己危险,还有可能祸及家人!?
新崽子瑟瑟发抖。
第一批绩溪作坊·最强班霸·班主任钟大娘女士一记眼风横扫过去,低声斥道,“你们这水平、这档次,谁吃饱了撑的来给你们做局?且再混几年罢!”
不仅被骂,还被侮辱的新崽子绝不敢在钟大娘面前造次,立刻紧咬牙关、闭上臭嘴。
显金低眉将绿豆糕吃完,拍了拍手,碎屑掉了一地,简简单单一句话,“想来也是有苦衷的。”
陆八蛋瞬时破涕为笑,双腿滑跪到显金跟前,“掌柜的掌柜的!是是是!真的有苦衷...”
“能理解,但无法原谅。”显金目光平和地看向陆八蛋,“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个道理,生意人都明白。”
“你在我手下做工,快两年了。我从未追究过你的来处以及来意,所有机会,别人有的,你也有。我让你管账、让你管两间铺子的账,你的薪资我开到了瞿大冒管事的级别,我无论走哪里,都把你们带着,我们经历过生死考验,从苦里来,到甘中去,风风雨雨云归处,我感念你的好,也竭尽所能对你好。”
那年除夕,大家怕她与陈敷独守泾县孤独可怜,便自发回来过年。
其中就有陆八蛋。
这个胆小怯懦但心眼不坏、思想固执但想法单纯的中年男人。
显金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
或许这就是前行的意义。
前行路上,有人走丢,有人长随,有人承受不住压力与辛劳,有人被别处的风景吸引,一路走去,兜兜转转,身边的人或是丢,或是捡,来来回回只有那么几人步履相随,其他的,总是流水如落叶。
“你婆娘被人做局,你告知我,我难道没有能力帮你解决?”显金抬起头,目光环视一周,“既然选择来陈记,就该无条件、全身心地信赖我。任何事,我是说任何事,只要是我店子里的人,我贺显金能帮则帮,不能帮求人去帮——我说话向来一口唾沫一个眼,从不食言而肥,更不连篇大话!”
以后的路,风景更美,岔路更多。
她需要坚实的后背。
“可惜你没有。”
显金低头看仍旧跪在地上的陆八蛋。
“当时……当时我婆娘的脖子上插了一片锋利的刀刃,两股血就像蛇吐……吐信子盘绕在她脖子上……”陆八蛋绝望地哀嚎,“她说这是最后一次,她求我救救她……”
赌徒,哪里来的最后一次!
显金一早便劝过陆八蛋好好考虑,做重大决定时不要被沉没成本耽延,该和离和离!该清算清算!
显金眉目未动,沉声道,“但凡,但凡你未告知白家实话,随便胡诌一个数目,你今日也不至于跪在这里痛哭流涕。”
陆八蛋微微一愣。
是啊……
他当时为何不……骗一骗白家呢?
就算东窗事发,也是现在的事了!
当时……当时的情形下,他那老妻的命不就保住了吗!?
陆八蛋怔愣之后,双手捶胸,悔恨得仰天长哭。
显金从袖中抽出一个信封扔到陆八蛋身边,“……一,你不信我;二,你无急智;三,你背叛主家,倒戈对家……陆账房,你我共事情分已尽,这是八十六两七钱,刚好足够你妻子还清富顺宝斋的欠款——”
“往后你既出陈记大门,你我二人再见可共饮好酒,却不能共富贵了。”
第234章 心念突起
陆八蛋算是显金一步一步接手陈记以来,正式开掉的第一个人。
噢,当然,死掉的陈老六和偏瘫在郊外等死的陈老五,这两不叫开掉。
叫,处掉。
陆八蛋自然不想走,收拾完大小细软后,坐在显金特意让张妈妈塞满新棉花的被褥上,半晌也舍不得挪窝,周二狗去拖他胳膊,陆八蛋反手就像只八爪鱼似的缠在周二狗后背上。
周二狗扒拉半天,除了把自己腰闪到,无济于事。
周二狗:遇到这种灵活柔软的颠公,感觉练就一身腱子肉都没太大用处……
锁儿深觉无语,一边戳针绣花,一边和显金叨逼叨,“……就两只胳膊这样勒着狗哥的脖子梗,咋劝都不下来,一开口就哭,比我半辈子流的泪还多……”
张口把线咬断,顺手食指中指一夹小针“咻”的一声就一下飞没进木桌面中。
显金敬畏地往后靠了靠,伸手摸了摸这平地起钢针的技术,在心里默赞一声“大力出奇迹”。
锁儿接着双手一掰,绣花的绷子被“啪“的一声撑开。
显金惧怕地继续向后退。
倒也没这个要求,鲁智深一定会绣花吧?
梁山招揽好汉什么时候多加了一条新规?
“你干啥开始绣花呀?”显金挠挠头,手一挥,表情比较犯贱,“练习眼力,提升出拳的速度?”
锁儿黝黑的脸上浮现两坨看不见的酡红,一声娇嗔,“掌柜的!”
态度扭捏,但声如洪钟。
像一头正在撒娇的漂亮大象。
显金五官发皱,连忙哄道,“好好好,绣得好!绣得妙!绣得呱呱叫!是咱们三间店子绣花绣得顶好的小姑娘……”
想起钟大娘内外兼修,武可怒跑十公里,文可提笔算假账,顺便还能抽空给自己陈记的制服上绣两道漂亮的斓边,着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多六边形战士。
与之相比,锁儿就是把评委绑了,也拿不到陈记第一届绣花比赛魁首。
显金实在不能昧良心,便硬生生加了个,“之一。”
锁儿高兴了点,把绣的绢帕扯出来,示意显金慢慢欣赏,继续道,“后来还是漆七齐出面,只说了一句话。”
显金伸手接过锁儿的作品,皱眉,这很难评。
能看出来是个禽类。
似鸭似鹅,似鸡似鸟,看上去不太美观,但比较美味。
毕竟很大一只,油亮腿肥,能好吃。
“他说啥了?”显金把绢帕敬畏地放置一旁,牢记如今孝期未过,喝两口鸡汤得了,别得陇望蜀。
锁儿回答,“漆七齐原话是这么说的,‘好聚好散,别逼贺掌柜断你活路——你见过哪家账房是全须全尾离开主家的?’”
自古以来,账房都是东家的心腹。
最好沾亲带故。
否则这心腹,容易变成心腹大患。
前世,她那高知母亲就是他暴发户老爹的财务,也是因为这才发现她那暴发户老爹在丽丽、莹莹、灵灵诸多叠词美女身上的异常投资——“这逼蠢得出去洗脚,居然公对公转账!”
这纯属把她老娘的智商摁地上摩擦。
两人就离了。
显金坦然将陆八蛋给了“n+1“遣散费放走,既没坏他名声,更没有在市面上“封杀”他,还给他留了活路,已经是非常良心的东家了。
照陈记和显金如今的势头,若显金放出“这位陆账房心眼不干净,吃碗里望锅里”类似的话,往后呀,陆八蛋是决计没办法在宣城府混下去的了。
漆七齐一句话点破,陆八蛋讪讪然从周二狗背上下来,带着细软和遣散费也不知去了何处。
又听锁儿说,反正没回家,也没理那赌徒婆娘,只拿着名帖连夜出了宣城府。
显金这才叹了口气:不论以后还能否再见,陆八蛋能狠下心,把扯后腿的赌鬼老婆撇下,他之后的人生也算是灿烂了一半。
想起前世的倒霉老爹,便忆及今生的倒霉老爹。
文闱卷纸中标告一段落,显金很难得地给自己放了个假——三年,第一次欸!
第一次没去铺子上,也没去作坊,将几间铺子安顿好后,显金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上锁儿、周二狗、李三顺还有钟大娘和杜婶子几个泾县出身的伙计,回了趟泾县看望老父亲。
陈敷一早就守在泾县城门口望眼欲穿,三四个月没见闺女,一见面便眼泪汪汪,“怎么瘦成这样了!”
显金笑眯眯、乐呵呵地下骡车,“吃不胖的,您晓得呀!”
陈敷看了眼显金黑乎乎的泥巴色外套,再看一张素脸怕是连面油都没涂,背了个同款泥巴色包裹,恨铁不成钢地斥道,“你这死丫头,让你鲜亮鲜亮点!以前是屎壳郎,如今是屎壳郎成了精!丑死了!”
显金呼吸着乌溪涓流带来的冷冽气息,感觉从头到脚都放松了下来,大剌剌无所谓,“哪有成了精的大妖长得丑的?”
钟大娘一边下骡车,一边认真思索片刻后,给出答案:“有的。”
并围绕答案,作出了合理解释,“石云草堂笔记录,讲坎离龙虎之旨,吸精服气,饵日月星斗之华,用以内结金丹——修练手法不同,成精后的相貌便不同,若是屎壳郎,倒是很难吸取天地之精气而修行得道,毕竟屎壳郎,他……”
正常人都知道别说了,但陈记总有两个不一般的……显眼包。
隔了片刻,突然响起周二狗杠铃般的笑声。
周二狗狠拍骡车车辙大笑,“屎壳郎吸屎气!哈哈哈!掌柜的吸屎气!哈哈哈哈!”
显金:?
显金深吸一口气。
有时候,管理太过扁平化,也有利有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