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爷顿时喜不自胜,连连称是,“是是是,先行谢过曹大人,千恩万谢千恩万谢,务必叫招儿好好服侍曹大人,以报这重如山的恩情。”
想起白招儿,曹府丞连连摆手。
得了,如今他都招架不住了,要更加好好“服侍”,恐怕他这条命都要被吸走了。
……
快马加鞭,显金和恒五娘连夜赶路回到宣城府。
显金三言两语给瞿老夫人回复了现状,本以为瞿老夫人会责难,谁料这小老太太平静了然地点点头,“随你去做。该怎么做?该赚多少钱?你心里有把秤就行。”
甚至,还有心情和显金打趣。
“左右你算盘用得精,你总不可能叫陈记亏本。”
显金点头称是。
恒五娘与显金并肩出游廊,看升起的朝霞,却丝毫未现疲惫,满脑子都是亢奋与激动,甚至连觉都不想睡。
恒五娘羡慕道,“……不拘一格降人才,你们陈家真正做到了这一点。”
显金勾起唇角笑了笑。
哪来什么不拘一格。
是因为确定了她不想嫁人的决心。
因为不嫁人,所以她一辈子都是陈记的所有物。
她的想法,她的行为,她赚的钱,她搭建的关系,都姓陈。
确认这一点之后,瞿老夫人才算真正对她放心。
至于这些话,显金没有必要和恒五娘说明,只问,“暂时拿不下文闱卷纸,你家长辈可会责骂你?”
恒五娘神色一滞,随即笑了笑,“责骂是责骂,责骂会叫我少块肉吗?这桩生意不是还没被叫停吗?尚且不见输赢分晓,就算责骂,也不至于叫我半途而废。”
显金点点头。
人无苦难不至于而立。
恒五娘比之前胆子大了很多,心力也坚定了很多。
显金只道,“那就先做纸,咱们之前的样纸太过普通,赢不了,我立刻将绩溪作坊腾出来,无关人士绝不能入内,你好好清一清身边的人,但凡有一个不信的,这十天绝不能带在身边。”
竞标嘛。
玩得脏。
拿拖拉机把人送到终点,属于低级玩法。
还有许多高级的坑,她前世的暴发户爹也都一一踩过——她爹做事蛮蛮,有时候全靠一腔孤勇,人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撞了南墙,就他妈要把南墙撞破。
什么中了仙人跳,睡一觉起来,手机文档被看了精光;什么手下的经理突然攻略成功女神,女神顺势来办公室献爱心,结果竞标前一天,标书被偷了……
钱帛动人心弦,由不得人不防。
恒五娘听懂,第二天到绩溪作坊时,孤身一人,谁也没带。
恒五娘一句话解释清楚,“我身边人的身契,都不在我手上。”
第230章 是谁是谁(今日更新)
显金看着孤身前来的恒五娘,嘴角抽了抽。
知道她在恒家过得艰难,但也没想到过得这么艰难。
“就你一个人,干脆就别来了,张妈还得多做一个人的饭……”周二狗撸起袖子,嘲笑得不留情面。
“啪——”
周二狗的嘲笑被连续的“啪啪啪”声打断,定睛一看,恒五娘正将一沓银票拍在柜台上,双眼水雾露气朦朦,“我既带不了人来帮忙,那便只有多出些银子了。”
人和钱,总得出一样吧?
否则怎么能叫“诚衡”呢?
这个“恒”,不是恒家的“恒”,是恒溪的“恒”。(防止你们忘掉,恒五娘大名恒溪)
显金瞄一眼,大概六七张的样子,三百多两的银子。
周二狗被钱塞了一嘴的正直,义正言辞地热烈欢迎,“加菜!今天必须让张妈加菜!至少要加二两三线肉!”
显金:……
伙计素质,请勿上升老板。
恒五娘抿唇笑了笑。
显金坦然地将银票收下,转头递给弓着背制表的陆八蛋,“恒记加资三百两,到最后核算投入总额时再算分成。”
显金神色自然地朝恒五娘耸肩笑了笑,“我们两会成为宣城府最有钱的两个老姑娘。”
有钱到不会被随便捉去嫁人。
也不知是显金泰然自若的神色,还是这句话的功效,一直拳头攥紧、脚拇指丫子都捏在一起的恒五娘终于放松下来,能够好好看看这神秘的绩溪作坊——宣城府业内人士坊间传闻,这绩溪作坊里养了百来个膘肥体壮的青壮年,还设了几十个哨岗,哨兵拿着长鞭子,谁偷懒就鞭谁……说得跟个人间炼狱似的。
如今进来看过,像一个秩序井然的……蚁穴?每个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十分熟练地运作,调猕猴桃藤曼纸胶的便偏安一隅,埋头做工;混合纸浆的便拿着比人还高的木棍子搅和池子;做竹帘的就蹲在池子旁,调试紧密……大家伙也说话,却是非做纸相关,绝不开口。
显金也穿了一身短打,一手捏着纸浆,一手拿着刚刚焙好的成品,和李三顺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
恒五娘说不出这种感觉,是因为她没见过。
若放在后世,有人看到这幅场景,必定一拍大腿,“嘿!这不就是‘大厂’吗!”——严入口、高福利、重实效、拒绝无效沟通,甚至各级领导扁平化管理……
当下现状,能进绩溪作坊的人也不多。
李三顺带队,周二狗与郑大、郑二打下手,陆八蛋核账,张妈与锁儿负责后勤保障,除了开脑洞的漆七齐,都是从泾县铺子就跟上的老人,只留了钟大娘与杜婶子维系"浮白”“喧阗”两间铺子日常生意。
这十日内,所有人轻易不出绩溪作坊,作坊外放置了四个出身恒记的学徒,算是看家护院。
为了此次文闱卷纸,说是倾其所有也不为过。
纸,显金一开始就有想法。
纸张本身有想法。
纸张的设计也需贴合文闱试卷的需求。
尚老板在第六日,携一台印刷机与两个同生共死的伙计,趁夜黑风高进驻绩溪作坊——显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印刷作坊,老板和员工会同生共死……听起来总感觉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勾当……
在第八日,显金蓬头垢面地核算金额,从恒五娘脸上的油光可以轻易看见自己搅在一起的头发。
“一百三十八两七钱十二文。”
恒五娘竖起算盘,双眼通红地看向显金,“这是成本。四百刀纸的成本。”
显金摇摇头,在纸上写下“贰佰七十七两四钱二十四文”,低声道,“是八百刀的成本。”
恒五娘蹙眉诧异,“八百刀?”
显金肯定地点点头,“八百刀。”
为什么是八百刀?
恒五娘百思不得其解。
第十日,王学政大堂内,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堂上二人座,而是将位子摆放为面对面的两行。
朝门的那一行,摆了三支太师椅。
背门的那一行,摆放了四只独凳。
孰官孰商,一目了然。
显金与恒五娘落座,没一会儿,白家父子神态自若地施施然而来,白大郎甚至有心思朝着显金拱手招呼,“早啊,贺掌柜,你们又是连夜赶路来的吧?怎么不提前来应天府住店呀?连夜赶路披星戴月的,辛劳辛劳!”
显金笑笑,“这不是怕有人打听到下榻的客栈,绊脚使阴招吗?与其千年逮贼,不如紧锁门窗,不给机会呀。”
白大郎也不恼,只乐呵呵地笑。
恒五娘双眸通红——脸色憔悴,能用粉来遮,唇色发白,能用口脂来提,唯独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没办法遮掩。
日夜不分地忙碌了十天十晚,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遛。
恒五娘突然感觉,真到了这个时候,结果如何,真不重要了。
她既然敢将这十来年偷摸存下的嫁妆压箱底钱都投进去,她就已经不惧怕结果了。
是成是败,她也算对得起自己了。
恒五娘轻轻咬唇,缓缓舒出一口气。
对门那一行姗姗来迟,除了上次见过的瘦头陀王学正和胖头陀曹府丞,还多了一个留着八字须的中年男子,王学正介绍他为“文府丞”。
噢,两票变三票。
曹府丞脸上油光水滑,看不出不高兴,许是一开始就知道,更许是觉胜券在握。
王学正请诸人坐下,说了说来意、指了指不足、再提了提展望,十分标准的领导发言,唯一不同的是人家脱稿且声情并茂,最后再进入正题,“……之前说好了,两个流程,先看货,再比价。”
王学正单手做了个“请”,“您二位,把样稿摆出来吧?”
显金站起身鞠躬称是,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个小薄册子,翻开来看,几张很标准的四尺宣粘在一起,四尺宣的右侧有鲜明的红色杠条,红色杠条内印有“姓名——籍贯——年龄——”三组鲜红的大字。
王学正没见过,“这红线……是为何?”
显金恭恭敬敬地再从牛皮纸袋中拿出一块黑色麻布和一个吃了线的粗针,利索地将黑麻布缝在了红色杠条之外的区域,“这叫糊名法,将考生具体信息糊住,绝对确保考试的公平公正。”
糊名法,明代盛行,显金打听过,如今的大魏,还没有。
王学正若有所思地拿起用黑布糊住姓名的试卷册,连连点头称是。
恒五娘余光扫向白家父子。
饶是如此,白家父子仍旧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
恒五娘低低垂眸,将复杂的心绪按下不提。
陈记的糊名试卷册在三位评判者手中流传一番后,新来的文府丞频频点头,矮胖冬瓜曹府丞点了点手上的笔头,“白记呢?白记的纸也拿出来吧。”
白大郎恭敬称“是”,从布兜里拿了一沓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