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冲这层关系,熊知府也该给他们留三分情面啊!
白老爷戳了戳白大郎。
白大郎当即拧着脖子,大哭道,“如此,大人是想要包庇纵容那甄家了吗!小民家父的罪岂不白受了!是,漕运盐运是大事,是民本!我们白家不过是做纸的罢了!”
“啪——”白老爷一巴掌狠狠拍在白大郎后脑勺,“磕头!给熊大人赔个不是!这是什么地方!岂能容你撒野!大人任期宣城府安居乐业、百业兴腾,怎可听你胡言乱语!我看是我白家太过纵容你!回去便家法伺候!”
话毕,白老爷又朝熊知府“咚咚咚”三个响头,声泪俱下,“甄家言行无状,若不重重罚之,宣城府中的商贾恐将心寒之至!”
熊知府低垂眼眸,目光俯视堂中之人。
白老爷花白一头发,涕泗横流,看上去非常可怜。
旁边长子面红耳赤,为白家所受不公打抱不平,看上去非常可气。
父子二人,红白两张脸,配合得宜,唱了一出好戏。
“你们希冀本官如何惩治甄家?”
熊知府提了个设问句,并不需要白家父子回答,而是语态平和问了下一句,“他可伤了人?”
白大郎摇头。
熊知府再问,“可辱骂了白记的掌柜或伙计?”
白大郎再摇头。
白老爷企图说些什么,却被熊知府抬手制止。
熊知府继续问,“可损坏了白记的陈设?”
白老爷哭道,“他砍坏了我们纸行的刻丝宣纸……”
第206章 都听你的(第二更)
“砍坏了多少刀纸?”
“十来刀……”
“他赔了你们多少银子?”熊知府提出白大郎话语中的一个点,“他不是在柜台上拍了银票的吗?”
“拍了两张银票……一张银票一百两……”白老爷迟疑道。
熊知府笑了笑,继续问,“你一刀纸卖价多少?”
白老爷缩了缩脖子,“三两银子。”
熊知府抿了抿嘴,漫山遍野的胡子跟着动,表达了不太理解的中心思想。
白大郎冲出来便道,“那是因为我们家卖得便宜!若放在陈记那‘浮白’店里,没个二三十两,怎么可能拿得下来!?”
白老爷急忙撞了撞脑子不太好的长子!
白记抄陈记的货,这没啥。
陈记也不敢说,这刻丝夹画宣纸只能他们家卖,别人不能做出来卖吧?
白记既然做出来了,那白记就能卖。
不违反律法吧?!
有道理吧?!
可这道理归道理,背后的真相却像街上撒了糖霜的屎,远看是洁白无瑕的雪团,你非得拿棍子挑起来,那不就让人看出来这其实是一坨屎了吗?!
事实一摆出来,他们还怎么当完美受害人?
白老爷赶忙找补,“……银子都是小事,只是他拿着匕首冲进白记,着实把店子里的客人吓了一大跳!这才是大事!”
父子两自觉说道清楚了,跪着低头,只见堂屋里青砖光可鉴人。
别说,这深秋初冬的天,跪久了,还真挺冷。
白老爷等了半天没等来熊知府的后话,忐忑不安地动了动膝盖,脑子里过了好几个想法:熊大人家中独一份的侄女儿据说同陈记那位贺掌柜很是交好,嫁的泾县县令崔衡又和陈家长房二郎交好,甚至前几日熊家姑娘设宴,邀了恒记、陈记,独独没邀白记的姑娘……
再有,明年,陈家长房二郎就出孝了,八月出孝期,十月秋闱科考,这若是考中,熊大人岂不是更看重陈家?
今天他们来闹这一场,就要来定调子的。
若是熊大人对白家抄陈家的图样、货样绝口不提、轻轻带过,那他们之后做生意,路子就更宽了不是!
这也是借熊大人的态度,封陈家的口!
熊知府一直没说话。
正四品地方一把手的威压,让白家父子冷汗涟涟。
就在白大郎扛不住之时,熊知府终于开口了。
“陈记的刻丝夹画宣纸,我这里倒是有几张,瞧着不错,很是淡雅,在其上落墨尚觉丝丝可惜,适合收藏传家。”
熊知府像闲聊似的开口,却叫白家心惊肉跳:这个评价,非常高啊……传家!收藏!
熊知府摆摆手,像是把刚才的话揭过不提,“你这个事,便是去衙门上击鼓鸣冤也无济于事,他一没伤人,二没伤财,砍的纸,自己也掏了钱,算是赔偿——这,你叫本官用哪条律法惩处他?”
熊知府探身从桌边的小狭柜里拿了本翻得起卷的书递到白老爷手边,“你自己翻翻看,你想用哪条律法惩处他,本官听你的。”
白老爷如何敢接,哆哆嗦嗦摇头,“不,不,草民没,没这个本事……”
熊知府笑了笑,反手扣住《大魏律》,“要不,你去找找顺天府丞大人?他老人家见多识广,又长居顺天府大衙,他必定知道——你是他老丈人头,他没有不帮忙的。”
白大郎双手撑地:是他的错觉吗?他咋觉得熊知府,是在说反话?
白老爷低着头,忙急切道,“不,不,不!招儿不过是个姨娘,草民没这泼天的福气,敢做顺天府丞大人的岳父!”
熊知府笑容淡下去,将《大魏律》收回去,就看这两父子一起跪着,绝不开口叫起,声音冷肃,“本官是朝廷命官,有罪当罚,无罪释放,据依律依规,绝不敢徇私枉法,论你是有闺女做夫人也好、做妾也罢,本官也只知律法,不通人情。”
白大郎瑟瑟发抖。
白老爷咬住嘴唇,半天不敢说话。
熊知府话锋一转,口吻从严肃切换为随意,“不过三郎那崽子向来是个横的,在码头上摸爬滚打长大,在水里赤条条地和匪类缠斗,白老板,你指望他懂多少事?知多少礼呀?他辛辛苦苦拿命在刀刃上赚的钱买的好东西,结果被你贱卖了,他能不气?”
白老爷面色铁青地低着头。
三郎……白老板……
在称谓上都分出了偏向!
白老爷咬住后槽牙,“那,那就随他吗?!”
熊知府笑着靠住太师椅,“那本官怎么办?白老板,您说说看。”
自然是狠狠责罚一顿!
叫他不敢再犯了啊!
否则他们白家还怎么售卖刻丝夹画宣纸!
白大郎张嘴企图冲口而出,却被白老爷一把拽住。
熊知府已经拿出态度来了!
只是这个态度,不利于他们家罢了!
白老爷低着头,嘴角抿得紧紧的。
堂屋旁边的花间,窗棂上投下一抹温柔娴静的剪影。
熊知府加快了进度,“你既说不出,那此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甄家那处,本官自然也会敲打一番,白老板也放心,都是宣城府数一数二的商贾,本官不会偏私,也没必要偏私。”
白老爷连声应后,扯着儿子出去。
一出府衙,白大郎着急问道,“爹,您说熊大人是怎么个意思呀?咱们那刻丝夹画宣还能卖吗?”
“卖!卖个屁!”白老爷弓起的后背伸直了,回头看了眼屋檐悬挂的灯笼上大大的“熊”字,“熊大人摆明了不管——咱们店子经得起甄家打上门几次?!甄三郎满脸横肉,店子里的长衫读书人怕得发抖,再搞一次,谁还会来买纸!?”
白大郎跺脚,“那便由着陈家赚这个大钱!?”
白老爷宽袖拂到身后,冷笑一声,“我们不做,终有人做,把我们掐住不做,待那夹画宣纸流于民间,大家摸清楚到底是什么手艺,几十个小作坊一起做起来,我看那甄家打谁去!我看这熊大人还罩不罩得住!”
……
熊知府堂屋之中。
窗棂外的剪影走入内堂。
熊夫人周氏递了一盏罗汉果泡的温茶去,“你倒是很少给商贾撑场面。”
想起陈记那个利落干净又素面朝天的小姑娘,周氏不自觉笑起来,“不过,贺掌柜,确实讨人喜欢。”
第207章 当好打手(第三更)
熊知府伸手去接茶盏,“我可没向着那丫头——我既没禁止别家继续做夹画宣纸,又没开口定下这宣纸只准陈记制作售卖的规定,我按章按律办事,你休得给我扣个帽子。”
周氏转手把茶盏放到了四方桌上:嘴硬的老男人,不配得到亲手奉上的茶汤。
熊知府笑了笑,胡子极为舒展地翘起来,“嘿!你别不信,商贾之争,我向来不参与,今日之事实有我自己的考量。”
周氏等他自己一箩筐抖落完。
熊知府喝了口温润的罗汉果茶汤,道:“内务司的大监,月初时来了宣城府,便服出行,我也是后来才得到的消息。”
内务司是给宫里寻贡品的,寻常不出游,大多是圣人或皇后生辰大寿、新帝登基、嫡长子出世此等大事,才会走出京师,微服探宝。
周氏蹙眉,“圣人的生辰是在八月,早已过了……圣人膝下皇长子也已十二岁……”
熊知府摆摆手,打断周氏的思考,“京师风云诡谲变幻,我在官场上尚且猜不透,你也便别猜了——咱们只想内务司大监来宣城府寻贡品一事。”
周氏看了熊知府一眼,未曾多言,知道他是在诉说的途中慢慢理清思路。
“内务司来宣城府,多半是奔着宣纸来的,前几年咱们没争过剡藤纸和高句丽贡纸,一刀纸都没送到圣人案前,圣人记不起你,自然在拨款、设官学、设医馆、划州县这些好事上也记不住你,今年若是能出一家送贡品的纸行,我熊定也算是对得起宣城府了。”
熊知府叹了口气。
这是肺腑之言了。
周氏轻轻摸了摸夫君黑白斑驳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