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双眼睛是一对探照灯,那显金如今就像参加新闻发布会的发言人。
周二狗头不动,目光动,像一只猥琐的稳定鸡头:他倒要看看,他们家掌柜的要怎样把赚钱和卖货提升到一边有文化、一边不要脸的高度。
聚光灯下,显金平稳地笑了笑,以一句大家意料之外的话开场,“宝剑赠英雄、红粉赠美人。刻丝夹画宣纸凝聚了数十位匠人夜以继日的心血,也是宣城府头一份的荣光,陈记不愿意随意对待用精血浇灌出的作品——而,契合,说到底不过是,您认同我,我认同您,您手上拿的薄木签子已证明了陈记对诸位的认同……”
显金笑得很标准,眼眸弯弯,露出八颗白净剔透的牙齿,手掌朝上,落在淮安府小姑娘面前,“但,正如这位远道而来的姑娘一般,很遗憾,我未曾看到诸位对陈记的认同。”
周二狗:???
周二狗克制地移动目光,脸上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淡然,内心掀起八丈高的波涛——做生意做到这份儿上真瘠薄厉害啊!
哪家卖东西的敢对客人说“对不起,老子没看到你认同我的商品,所以老子不卖”?
还有哪家!有种就站出来!
世人皆道,商者低贱。
缘何低贱?
学商科时,显金认真地思考过为何商道在封建时期是下九流,甚至还围绕这个内容写了一篇论文,私以为原因有二:一则为商者并不直接创造利益,为商者更多的是二道贩子的中介功能,并未亲手制作实体产品,属于文人口中的“坐享其成”“不事生产”;
二则,也是掀起周二狗惊涛骇浪的主要原因——为商者多是乙方,乙方要从甲方赚取利润,必须态度要好,也就是众人所说的“卑躬屈膝”,腰弯久了,别人自然就爬到了你头上。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后世的资本,可以站着把钱赚了?
一则是众人慕强慕富心态的转变,二则嘛,自然就是要向普罗大众大大地营销、多多地营销咯!
显金脸上的笑很客气,言论却让淮安府小姑娘明显一愣。
“认同……没看到……没看到我对陈记的认同……”
淮安府小姑娘变身复读机,陷入了显金的语言逻辑,“怎么证明我对陈记很认同呢?”
显金压低声音,语气平和轻缓,“您多用几刀陈记的纸、多逛一逛陈记的店,不就是认同了吗?”
淮安府小姑娘想了想,认为显金说得很有道理:怎么表达你喜欢一样东西?不就是用金钱朴素地表达吗?
淮安府小姑娘想通后,将头猛地抬起,很是赞同地点头,“我认同!我很认同!我现在就可以认同!”
显金笑了笑,转身从斗柜里双手捧出两刀净皮玉版,再转身找了几本做好的四季花鸟手账册子,随即又蹲下身双手捧上一刀五粉梅花洒金笺,笑了笑,“姑娘用玉版写字也好、画画也好,皆是上佳之品;手账册子是陈记的老牌子了,记账、记事十分便利;再有这刀梅花洒金笺,配上簪花小楷,远看就像画儿一样……”
认同这些就行了?
淮安府小姑娘试探性开口,“这些……多少银子呀?”
显金笑了笑,“不到十两。”
淮安府小姑娘又问,“那……认同完这些,是不是就能拿到刻丝文鳐夹画宣纸啦?”
显金面上带了些惊愕,忙摆手,“您说的这两点可没有直接联系!”
显金顿了顿,“只是说,您若中意这几样货,我便让伙计给您包起来,再留您一个地址,但凡刻丝文鳐出了货,我立刻安排伙计为您送上门去。”
淮安府小姑娘一个振奋,大手一挥,“那给我包起来!”
豪迈完,又怂了一把,转头问显金:“掌柜的,咱们刻丝文鳐宣纸一刀索价几何呀?”
显金笑眯眯,“不到十两。”
这么点银子!
还以为跟那一刀卖出三十两天价的刻丝白泽有一拼呢!
这么点认同,她能再来五百份!
淮安府小姑娘一下子愈发振奋,“包起来!都给我包起来!”
小姑娘大气到了顶点,云袖高拂,目光灼灼,“我还能认同一下九尾狐?或者貔貅吗?”
显金:……您这么快接受这个游戏规则,放在后世,可是会倾家荡产的哦!
“不能哦。”
显金笑得很温暖,吐出的字不像是拥有37度体温的人说的话,“展品拍卖不限买卖次数,但拍卖会后的宣纸售出,一般来说,一次只能认购一刀。”
……
“浮白”的游戏规则,没几天就被众人摸透:大概是一比一的“认同”比例,也就是说十两一刀的宣纸,需要十两的配货才有可能买到。
为啥说有可能?
因为确实有人付出了配货的钱,最后没拿到预想中的货。
当然只是少数,十中有一罢了,打上“陈记”的门去问,便得到“下次出货一定提前告知您”的回复,便也只能善罢甘休——毕竟这也没签契书呀,谁告诉你买了一比一的配货就一定能拿到刻丝夹画的?
就属于运气比较欧嘛,也只能捏着鼻子自己认了。
显金这一套规则,有人乐此不疲,当然也有人拒绝当饥饿营销的奴隶。
对此,瞿老夫人很是不满,“……索性放开出货,竹帘子是现成的,高师傅带着小曹村,手艺也醇熟,一个晚上便能出一百刀纸,一刀纸的利润是八两银子,咱们敞开卖,岂非能狠狠大赚?你如此玩弄买家,不怕他们索性掉头走了?”
显金目光沉凝,语气淡定,“若走了,只能证明,不是‘浮白’的受众。”
当不了“浮白”的自来水和死忠粉。
显金顿了顿,唇角勾了勾,笑道,“若咱们不控制量,敞开了卖,您以为,一刀纸还能有八两银子的利润?”
第204章 玩的人心(两更合一)
瞿老夫人瞅着显金,再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那双放在榆木四方桌台面上的手。
手背沟壑纵深,皮肤像脱离枝干的树皮,深浅不一的褐色斑点昭示了这双手的主人,并不年轻了。
瞿老夫人眼皮低垂耷拉,将手从四方桌拖移拿下,“这既是你的主意,就按照你的想法做下去吧,你如今是陈记的大掌柜,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便随便一听。”
一顿后又道,“要让伙计多注意近日城中纸行的走向,你将那刻丝夹画宣纸盘得云山雾绕,外行人看上去花团锦簇、精妙卓绝,实则懂行的一拿到纸,不消十日便能参透其中精髓——如今卖得高,更要保证以后卖得好。”
显金:……
一边“随口一说、随便一听”,一边又强调要干嘛干嘛干嘛……
让她无端想起前世暴发户老爹的口头禅,“不是我想说你blalala……”
不是您想说,那您就别说。
同理可得,类似于“我说了你不要生气”——你知道我要生气,你还说出来干啥?
显金心里吐槽,脸上恭敬,坐在左下首,低头吃了口茶,抬头看了眼对门一同领训的长房遗孀段氏、二房伯母许氏还有三房名义上的娘孙氏,这三妯娌各有各的事忙——
希望之星他亲娘段女士,面色鲜活了许多,虽也不爱说话,眉梢眼角却透露出与前几月截然不同的劲儿,简而言之,就是整个人活过来了;
二房陈猜老婆许女士,前些日子被原桑皮纸作坊,现“浮白”店子的账攻击得双眼无神,至今还没缓过神来;
孙女士就很灵性了,老婆婆在台上说,她在台下说,眉飞色舞地和身侧的丫头逼逼叨叨说小话,一看读书的时候要么坐讲台边,要么坐最后一排,反正不是啥课代表。
显金收回目光,再看了眼更漏,记住了这个时辰——往后初一十五来篦麻堂请安,切忌避开这个时候,她着实不想同这三位各有千秋的女士再次在篦麻堂偶遇。
随着瞿老夫人训话结束,显金低头一蹿,脚下如装了弹簧似的一下蹬到连廊。
“贺掌柜——”声音轻轻的,像拂落花瓣的微风。
显金转过头,却见希望之星他娘段女士朝她走来。
仔细来看,段女士与希望之星相貌如出一辙,略微下搭的小鹿眼,笔直挺拔的鼻梁,长翘的睫毛……只是较希望之星多了几分清冷之感。
显金声音不由得放缓,“大伯母,您有何事?”
段女士唇角勾笑,走近了些,与显金客气颔首示意,说话不见弯弯绕,“为刻丝夹画宣纸而来——听说贺掌柜本次推出的山海经十分受卖,下月将推出‘花语’,我虽不才绝非大家,却也浸淫书画几十载,画花鸟是我的长处,若你需要尽可来寻我,帮你打个底板倒也不是难事。”
显金惊喜,“是吗?未曾有听闻!”
她推山海经,可真是遭了老罪了!
除却那副白泽是请名家出山落笔,其余全都是她和钟大娘泡在书里,一副一副临摹出来的。万幸的是,竹帘编图案无需太过精细,就像临摹简笔画一样,总体要求是神大于形,她们两这才算是蒙混过关!
可下一个“花语”系列,她预备推出四十九种花语,每种做两至三刀。
也就是说,如果不找外援,她和钟大娘两个没什么艺术细胞的,要绝望地画出四十九种花,画到最后,或许就画成了哥斯拉。
段氏抿唇笑起,“闺中好好学过,嫁人生子耽误了,如今又捡拾起来,方才完成张记绸缎当家太太的百鸟图,手上正无事,如今自家有需,我当然义不容辞。”
段氏目光亲和看向显金,似乎很欣赏这个人在哪儿就在哪儿搅起惊涛骇浪的小姑娘,“大部头的画幅,如今我里力有未逮,可若你只需小小一朵一朵的工笔花,我或许能帮上忙。”
显金注意力被前一段话抓住了,“有人请您画画啊!您可真厉害呀!”
“你的刻丝夹画宣纸也很是漂亮。”段氏抿唇笑着,与显金并肩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轻声细语地说着工笔花鸟的事儿,说工笔的笔触要细要稳,颜色要漂亮出挑,不能如水墨一般全靠洇染和意境,一边又大赞显金脑子灵光、想法清灵,是把做生意的好手……
两个人向出走,很有些话很投机、八十句都不多的意思。
三太太孙氏站在门口,翻了个白眼,嘴角快撇到天上去,“……素日以为大嫂是只鹤,天上飞那种带着仙气的仙鹤,如今在新晋财神爷跟前,仙鹤变彩翎母鸡,开屏倒是开得很欢嘛。”
背后说人坏话,得一起说才来劲。
孙氏碰了碰身边的二太太许氏,“二嫂,你说是吧?”
许氏抬起头,刚从账册的打击里缓过来,憨憨笑,“母鸡也不开屏,开屏的是孔雀。”
孙氏:……
说孔雀,不就抬举那段氏了吗!
许氏想了想又认真道,“且还是公孔雀才会开屏求偶,母孔雀没那几根长毛。“
孙氏:真的挺无助的,这个家好像只有她认认真真宅斗,其他的人要么在卖画,要么在普及禽类求偶知识。
显金与希望之星她娘段氏敲定了先拿三幅样稿看样式的初步意见,显金执意要给钱,段氏执意不要,只说,“我的画能藏在宣纸纸层里,已经很是知足了——宣纸,特别是家里的宣纸,是二郎他爹最喜爱的纸张,我的画夹进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岂是金钱银两可衡量的?”
显金表示秀恩爱是一回事,赚钱是一回事,其实并不冲突。
显金索性直接问,“……您帮绸缎庄的张太太画百鸟图,可有索价?“
段氏点头。
显金便豪迈道,“张太太付您多少银子,我便支您多少银子。”
段氏笑道,“与张太太说好,年底请画,润笔费百两。”
百两?
那他们还赚个屁啊,利润全给出去了。
果然,所有的艺术,都是用钱堆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