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老板紧接话头,“据我所知,陈记在泾县的两间铺子,都是租的衙门的,陈记名下没有实实在在、属于您的铺子!”
“咱们做生意的,都知道,这铺子呀,顶好是要在自个儿名下——这万一人家不租了,店子咋办?开到家里去?还是开到街上去?如今租约签得爽快,可往后呢?往后的事,谁说得准!?”
瞿老夫人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是这个道理。
泾县的铺子不是陈家的,一直是她的心病。
铺子的名儿挂在县衙头上一日,他们就当一日的租户。
租子虽不高,却始终受制于人!
可谁能做县衙的主?
瞿老夫人眯眯眼,“尚老板,是何意?”
尚老板胸有成竹地笑,“我能将您目前租下的店子买到手,落您的名字也好,落您儿子的名字也好,您只要给钱,我就给您办妥帖。”
瞿老夫人身形向后一靠,有些不信,“您?”
尚老板笑道,“您去打听打听,自十年前,泾县的院试考卷都是谁印的!县衙的文书卷宗都是谁印的!泾县周边九镇,清河镇的举人出身秦夫子和我是什么关系?叶白镇的官学山长和我又是什么关系?我儿子凭什么只考了个秀才就能在县衙当九品小吏?您在宣城呆久了,不懂小地方的人情世故,有时候您有钱,没路子,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尚老板炫了把关系网,从兜里掏了个文书推到瞿老夫人跟前,“您若不信,且看看吧,我的铺子和作坊全在我名下,您若信我,这文书就放您这儿,我什么时候给您办下来,您什么时候还给我!”
瞿老夫人伸手拿过文书,翻了翻,再看眼前人进退有度、大气坦诚,抿抿唇,蹙眉道,“您要多少银子?”
尚老板比了个“五”,“五百两——不赚您多的,您那店子本身就值钱,卖价就是三百两,再有二百两您得给我点甜头和利钱不是?活动关系得花钱吧?请客吃酒得花钱吧?我收您二百两银子不多。”
如果能把店子买到名下,多给二百两算什么!
那是陈家的根儿!
瞿老夫人手里捏着文书,久久未说话。
陈老五一头冷汗快要将他溺死了!
先是五百两,再是五百两!
一千两!
要他自己掏一千两啊!
抢钱啊!
啥意思啊!
他吃进去的钱,全都得吐出来呗!
陈老五紧张地偷偷打量瞿老夫人,屏气凝神,眼珠子一转,终是开口,“……平白献殷勤,非奸即盗,嫂子,您……您莫被骗了啊!”
董管事立刻笑言,“这位尚老板确与县衙关系匪浅——否则咱们家出的这么多描红本,也找不到那么多学堂买啊!”
董管事再道,“听说朝廷要填充空职,泾县知县这位子若是要来新人坐,也不怪如今的县丞大人寻机敛财——等真来了人,咱们再想找机会把铺子买回来,那可就难了!”
陈老五脸上挂着深笑,看董管事的眼神笑中带了狠,“老董,你素日唱着做不动要回家休养,如今脑子倒是转得很灵光啊!”
董管事恭谨抬眸,“不敢不敢!老奴一介,跟随老夫人二十四年,就算真躺下了,若陈家需要,老奴这一身骨头还能榨出点油。”
“好了——”
瞿老夫人开口,手中文书上县衙的鲜章嫣红灿烂。
她的下一句话将决定这个局还唱不唱得下去。
第141章
“老五。”
瞿老夫人语调常年是向下降的,按中医的说法,最后一个字常年向下落的人,气血虚浮、心经亏损,需好生调养。
这向下落的两个字,终于砸到陈老五脑壳上。
砸得他肝儿疼。
别……别说出来……
陈老五艰难屏气。
“老五,你明日跟董管事回泾县看看,若是可行,再从桑皮纸作坊划五百两出来。”
瞿老夫人思索着交待,语气怅然,“不管行不行,只要有三分希望,咱们就要付出十分努力,若你大哥泉下有知,也欣慰于陈家的根扎得越来越深。”
陈老五舔舔嘴唇,“是……”
一边答应,一边脑子转得飞快,躬身试探着问,“只是,这钱桑皮纸作坊来出,怕是不合理——显金这一年钱赚得不少,自己出钱收自己的铺子,才是正道吧?”
董管事笑着在旁帮腔,“正是这个道理!”
陈老五:诶?
这老逼登,一定在哪儿藏着等他呢!
董管事笑眯眯,“咱们泾县店面上的现银加上三爷的私房,想必是够了。”
“甚至不用劳烦五老爷走这一遭——直接店子过到三爷名下,倒也便利。”
瞿老夫人眉头一皱。
泾县的店子,落陈敷的名字!?
是想要气死谁?
“不可。”瞿老夫人沉声道,“还是从桑皮纸作坊走,店子……”
瞿老夫人沉了沉,“店子落到老二名下,叫老二跟着一道过去。”
陈老五一边笑,一边拧后槽牙。
尚老板看得有趣,刻意扬声再道,“听说,陈家在水东大街也租了间铺子呀?要不然一块儿运作得了!一间二百两的跑腿,两间我收你三百两!”
你你你!闭嘴吧你!
陈老五恨不能拿根针把尚老板的嘴缝上!
世上那么多银子,陈家的银子是香一点儿,还是咋的?!
嘿!怎么就赚不够呢!?
陈老五忙道,“嫂子,等这单干完,咱们先看看情况吧!”——可别再从他兜里掏银子了!
董管事似笑非笑地看过去。
瞿老夫人点点头,一锤定音,“先把老店买到手,再谈其他。”
尚老板“嘿嘿嘿”笑,拱手向瞿老夫人致谢,“您可真是个财神爷!等后辈在宣城落了脚,咱们泾县出来的,真得拧成一条心过活!”
陈老五一口烂牙快要咬碎:呵呵,他是待取的财,瞿氏是心软的神,你他妈才是爷!
你他妈是大爷!
来一趟绕了他一千两啊!
瞿老夫人留尚老板用午饭,陈老五吃得食不知味,尚老板一走,陈老五与董管事一前一后出正堂。
陈老五双手垂在腰间,眯眼笑着叫住董管事,“老董——”
董管事回头颔首,“五老爷,您叫我?”
陈老五眼神斜睨,温和善意的笑常挂脸上,“贺显金那丫头,给了你多少银子?”
董管事面色如常,态度恭敬,“瞧您说得,贺掌柜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一个月二十两的月俸是陈家给的,她一个月二十五两的月俸也是陈家给的——”
董管事眼皮微耷,再言,“甚至您的月俸、年底的分红、季末的匀利,都是陈家付的。”
“甚至,咱们三个,从根儿上讲,都是一样的人。”
董管事目光深邃,意有所指地笑着。
他情绪管理向来到位,一番话平淡得就像他的名字:无波。
陈老五深深剜了董管事一眼,嘴角抖了抖。
一样的人?
一个是依附陈家过活的孤女,一个是陈家的蓄奴,他跟他们怎么可能是一样的人!
他姓陈!
长房赚了一百两,便有三十两该是他的!
凭什么他和他们是一样的人?
他先为大哥兢兢业业,后为嫂子勤勤恳恳,如今他忍着架子、耐着性子为陈猜那个蠢货鞠躬尽瘁!
陈敷做什么了?
养女人、吃喝玩、不顺心就发羊癫疯!
偏偏,他都能安心地享受陈家的供奉!
这些人,都在吸他的血!
吸他和他弟弟的血!
陈老五深吸一口气,稳住了脸上的笑,拂袖离去前,叹口气惋惜道,“老董,你说你,这么大把岁数,还玩站队这一套。”
董管事笑了笑,未答话。
陈老五转身走,留下轻飘飘一句,“想站就站吧,只是一旦站错了,可就全完了。”
董管事在宣城时有个常年跟随的小厮,耐不住性子,开口,“师傅,咱们,是不是把五老爷得罪了……”
董管事双手交叠腹间,站在廊间看陈老五走远,隔了许久方笑道,“得罪就得罪吧,为人行事最忌随波逐流、两面三刀——这人,玩不赢显金。”
准确的说,他甚至觉得老夫人,都玩不赢显金。
也不知为何,这小姑娘虽对赌博深恶痛绝,却暗藏赌性,无论做任何事都当做最后一件事在做,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很多人怕疼,就算鞋烂到只剩一层皮,也舍不得脱。
光是这点,显金就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