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批,墨水一圈一圈向外氤氲印染,外圈的色比内圈的淡,但过渡自然,如内外圈里架桥泊舟;
老的一批,墨水虽也晕染,但明显晕染的面积与速度都没有新的好。
何为匠人?便是投入一分,回报一分,从不会出现投入一分,回报十分的泡沫。
脚踏实地,但步步留痕。
显金若有所思地颔首。
陈敷笔杆子敲到显金额头,“你呀你,既做这门生意,这点学问须得牢记呀。”
显金笑着歪头看陈敷,“您呀您,既不做这门生意,又何必牢记这点学问呀?”
陈敷向后靠了靠,伸手正了正镶粉绿色的斓边衣襟,“你不懂。鸿鹄安知燕雀之志。”
好吧。
贺鸿鹄表示陈燕雀的志向,她确实不太懂。
……
既有陈敷盖章认可,显金便大着胆子将那三刀六丈宣印上“陈记”标志,绕了弯给小熊姑娘写了封信,小熊姑娘随即下了封帖子,显金终是拿到了进出熊知府的帖子。
这帖子,比显金前世暴发户爹的再婚请柬都高级。
纸是洒金的,字是烫金的,里面的画是大朵大朵的秋海棠——主打的就是一个雍容华贵,彰显宣城主官府上的大气磅礴。
然后帖子的内容是——喝茶。
显金:……
她个变相开茶馆的,被人邀请喝茶……
帖子上写的内容是,邀陈记纸行贺掌柜于府上浅酌一盏洞庭碧螺春新茶。
古代闺阁姑娘的娱乐内容……真是贫瘠啊。
显金想了想,为了避免被一直灌茶汤,便又收拾了一套新制作的、预计在“看吧”推出的拼纸桌游,一并带去。
泾县到宣城府,摇摇晃晃半天的路程,小熊姑娘请的是午后饮茶,不包午饭包晚饭,显金便提早了三个时辰出发——也就是说,为了喝这一盏洞庭碧螺春,显金天不亮就坐着骡车爬山涉水去。
到了府邸,显金给门房递上帖子,又见门口两列歪歪斜斜靠在一起、长衫素衣的读书人,轻声问道,“这是……”
门房“扑哧”一声嘲笑,“都是来求见府台大人,希府台大人帮青城山院那个那个……”
门房记不清乔山长的姓。
显金轻声补充,“乔山长。”
“噢,帮那个乔山长求情咧!”
门房大剌剌,一边核帖子,一边说。
帖子核完了,门房的脸上瞬间挂了个笑,“……原来是大小姐的客人!您请进!”
显金仿佛看了场不要钱的“变脸”,同时对小熊姑娘在府中的地位有了新的认知。
能够随时自主下帖邀客、门房提起大小姐的语气颇为谄媚……
光是这两点,寻常人家的嫡出亲女,恐怕都做不到——更多的是如陈左娘般,在家中既是长姐,又算半个管家婆的存在,承担着大姐的义务,但无法享受大姐的权利。
显金若有所思地跟随门房抬步进府。
就像进入了一间很有代表意义的徽式官吏府邸。
穿斗式木结构的木楼鳞次栉比,黑白灰为主调,以天井连接大厅与厅堂,象征官员府邸的斗拱精雕细琢,以绚烂缤纷的藻饰涂抹造型,在深秋午后的天空下呈现出错彩镂金之美。
显金好像整个人都静了下来。
显金先被带去见了熊知府的夫人罗氏。
侄女的客人,当家主母有时间见就见,没时间见,就按照礼数在门口向长辈问个安就行。
显金不认为自己一介商户能得以见到宣城府主官的夫人。
果不其然,穿红着绿的大丫鬟就叫她在门口给夫人问个好就行,显金将装有六丈宣的鎏金礼盒郑重其事地交给大丫鬟后,便被带到了小熊姑娘所居的西跨院。
跨院不大,不封口的“口”字结构,三行平房坐落有致,坐北朝南的那一行平房便是小熊姑娘的闺阁。
“……叫我呦娘就好。”
小熊姑娘笑着让人给显金上了一盏茶,“我闺名唤做熊呦呦,也是我伯父取的,说是熊字听上去略魁梧,点缀‘呦呦’倒是小趣可爱。”
显金笑着接过,顺着话,“熊也可爱,呦呦也可爱。”
呦娘又说了些近日的消遣,隔了片刻,方道,“你信中所说知县一事恐有变化,具体是指……?”
显金轻巧地放下茶盅。
她好像看清,呦娘的真实内心了。
呦娘,比她表达的,更想嫁给崔衡。
第117章 这是双赢
显金在信中特意大写加粗提了一句,“一朝变天,县衙提正一事恐有大变”。
这句,就是专门给熊呦娘设的钩子——婚事尚且八字没有一撇,呦娘都亲自前往泾县三四趟,足以表现呦娘对这门亲事的重视。
若崔衡无法上位,这门亲事很大可能成不了。
一旦勾上熊呦娘,显金自然就有了出入府台大人府邸的机会。
自然也有将六丈宣送出手的机会——整个宣城,很久很久没有贡纸了。
她不信,熊知府不期待辖区内出现直通天听的贡品。
显金敛了笑容,以问句回答熊呦娘,“你可知青城山院山长被押下狱?”
熊呦娘眯眯眼,“这与崔大人提正有何干系?”
显金道,“崔大人虽不是乔山长的门生,但青城山院却属实是在崔大人任上做起来的,素日乔山长与崔大人也关系良好,此为之一。”
显金神色沉凝,“再者,照应天府的说辞,乔山长一直与福建书信往来频繁,兼有通敌叛变之嫌。”
显金将茶盏推开,神色很淡,“你若是上峰,可会判代行辖区主官之责的崔大人一个渎职误职之罪?”
不问责就算好的了!
还提拔呢!
提他个汗巴脚!
熊呦娘紧紧抿唇,隔了许久,方粗粗地喘了一口气。
就真的挺烦的。
她不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了!
刚出父母热孝,翻过年头,她马上十九岁了。
大伯大伯娘是好人,待她如亲女,但不意味着她能一直没脸没皮地赖在家里不嫁人。
找来找去,崔衡是最好的选择。
本人年纪合适,有功名在身,又有正经差事,就算有点不好的地方,靠娘家也能弹压下来。
放眼整个宣城,这个人选再合适没有!
看看媒人说的其他人选,要么人不错,官至六品,但嫁进去就要当续弦;要么家里不错,但人无寸功,很不上进……
熊呦娘气馁地叹了口气。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出这档子事!
显金将熊呦娘的神色看在眼里,小声试探,“若是崔大人因此事暂停前途,你也不在意?”
熊呦娘抿唇,再抬头看显金时,眼神多了几分坦诚,“乔家出事,崔大人可曾落井下石?”
显金思索后,摇头。
那倒没有。
听陈笺方说,在山院封禁期间,崔衡对山院里的书生也颇多照拂。
完全没有做出“太君,您走这边”的恶毒行径……
熊呦娘点点头,“那有无立即旗帜分明地与乔家划清界限?”
显金立刻摇头。
没有。
崔衡甚至多方周旋,企图先将花花保出来。
陈笺方的许多消息,都是崔衡告诉他的,有些甚至是邸报里的消息。
熊呦娘叹了口气,“那就很好了。”
显金一下理解了熊呦娘。
崔衡当然有许多毛病,但在大德上,至少不是个两面三刀、落井下石的小人。
也就是说,在熊呦娘的考核评价体系里,就算崔衡不能如期当上县令,她也是同意出嫁的——估计是筛offer累了,碰到个待遇还不错的,先接了算了。
可惜,熊呦娘的考核评价体系,熊知府不一定会沿用。
显金想了想,方道,“你若是担心婚事,倒是可以同你大伯娘细细说道。”
熊呦娘上齿咬下唇,“我是侄女,不是亲女。”
大伯与大伯娘待她再好,也隔层纱。有些话,亲女说得,侄女说不得。
自己心里有成算即可,切勿舞到长辈眼前!
她可以为自己筹谋,但不能当着长辈的面“噼里啪啦”打算盘——在长辈眼中,她变成什么了?
费尽心思自己汲汲为营之徒?
一个姑娘,吃相过于难看了些!
为啥大伯大伯娘喜欢她?也是因为她温婉大方、善解人意……她若真不知天高地厚地插手自己婚事,那积攒下来的这点长处,岂不是说塌就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