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刚躐说话笑眯眯,“昨儿三爷不是说今天要打理作坊和铺子吗?这是我们三年的账册,出账、入账,采买、借贷——都在这儿了,您请查阅。”
六老爷昨儿打听清楚了。
这女的不是啥大人物。
不过是陈三爷那个爱妾先头的姑娘。
既没有陈家的血脉,又不占陈家的名分,连当亲戚都名不正言不顺,叫声表小姐都谈不上。
也不知使了什么花招,跟着陈三爷来了泾县。
多半是来躲家里正头娘子搓磨的。
显金抬头看了,至少有五十本账册,随手摸了一本,粗略扫视,又是“单一记账法”,记的时间、金额和事由,最小的一笔才两文钱。
这假账,做得还细咧。
显金笑了笑,“您是?”
猪刚躐仍旧笑眯眯,“鄙人姓朱,是陈记纸铺的管事之一,另一位是作坊的管事,手上功夫好,做纸水平不错,为人却不得贵人青眼,故而您以后见我机会要多点。”
真姓朱啊?
显金默默埋头。
简言之,两个管事,一个负责技术,一个负责市场,做市场的排挤做技术的。
懂了。
显金翻了页账本,随口问,“原先的账房呢?我来了,是不是抢了他的位子?”
猪刚躐轻咳一声,“您这话说得——谁在哪个位子,做什么事,还不是东家一句话?只要东家不说辞,换个位子做事也要尽心竭力啊。”
瞿老夫人可不会专门为了她特设一个岗,更不会因为陈敷要来,就把她也放过来,让陈敷给她当靠山。
瞿老夫人让她来,一定是需要有人来。
需要人来改天换地。
需要改,就说明前面做得不好。
一个在大东家印象里都干得不行的人竟然没说辞退?只是换了个岗?
账房先生向来不是裸着的,背后都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前面这位,看来背景挺硬的啊。
显金笑笑,把账册放回去了,“原先的账房先生和您是什么关系呀?小舅子?姐夫?三姨爹?或者……是昨儿个那位六叔的关系?”
猪刚躐笑容凝了凝,紧跟着笑得更开,“您真是爱玩笑……”
转头便高声吩咐长工把账册往里搬,“快给贺账房把册子搬进屋!误了贺账房的事儿,看我饶不饶你们!”
显金伸出手臂刚好挡住来人,脸上带着笑,“账册不出账房门,这是规矩。”
“我不知道前头那位规矩是怎样的,我既走马上任,那我的规矩就是账房最大的。”
显金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册子上是数字,更是钱,您把册子搬出账房,拟了清单吗?查了页数吗?记了档吗?水牌对了吗?凭证签了吗?有第三人佐证吗?”
猪刚躐不想第一天这小姑娘如此咄咄逼人。
想发火,却又顾忌陈三爷。
显金双手抱胸,以一夫当关之态,拦住长工的去路,“账本,哪儿来的抱回哪儿去!你!“
显金手指向左侧那个看起来更老实沉默的,“你前面带路!我要跟着你们,眼看你们把账本搬回去!”
搬回去?
她还要跟着!?
猪刚躐瞬间慌了神!
这套假账,是他们应付上头检查做出来的东西。
是花了大价钱的,可谓是炉火纯青,谁看都找不出漏洞。
他们还指望用这套账拖陈三爷十来日呢!
陈三爷是什么路数,陈家谁都知道。
这回接到信,他们便什么准备都没做。
那套漏洞百出的真账簿,还在纸铺里放着呢!
第13章 账目凌乱
猪刚鬣愣在原地,脸上程序式的笑没来得及完全收回。
显金语气严厉,“走吧。猪管事,您带路。”
口吻不容置喙。
像一根钉子直冲冲坠下,意图戳破猪刚鬣不多的狗胆。
张婆子没见过这么强硬的显金,不自觉吸了口气屏住呼吸。
猪刚鬣下意识要笑,扯扯嘴角才发现自己正笑着,没办法笑得更开了,表情就显得有点怪,“这……这不好办吧。三爷都还没去,你去合适吗?”
“那去问三爷,要不要一起去?”
显金转身就朝上房走。
“别别别!”
猪刚鬣赶紧把显金拦住。
脑子里过了千头万绪,当机立断,“贺账房要去就去吧……你是老东家派来的账房,相当于啥?相当于钦差大臣!您要看账本,不是应当的事吗?这点小事就别惊扰三爷了,他老人家本就身子不畅,让他歇歇——让他歇歇——”
猪刚鬣话说到最后,明显服了软。
显金睨其一眼,手背其后,抬起下颌,“那就走吧。”
语气还是很硬。
她必须得硬。
一则,她是女人;二则,初来乍到;三则,她不姓陈。
一旦她表现得分毫软弱,就会被人立刻欺到头上。
铺子就在“陈宅”拐角,出了门左拐走百来米就到。
铺子开在水西大街正中,背靠田黄溪,拱桥下乌篷青船下降桅杆过桥洞,“陈记纸铺”旁的递铺是传递公文的站点,对面是胡饼摊和药铺,人流如织,想来是泾县繁华地段。
猪刚鬣见显金几个大跨步进了铺子,便抹了把额上的汗,背过身招来学徒,“……快去叫你六老爷来!来铺子!”
猪刚鬣甫一进店,便见显金脚在地砖上粗略量了量,又听其沉吟道,“……地砖长宽均围十八寸一块,横有十二块砖,竖有九块半砖……”
显金抬起头,“三尺见方,店长有二十一尺,宽有十七尺,合计四十余方。”
就是四十多平。
不算大。
猪刚鬣忍住哆嗦的手。
算这么快呢!
怎么算出来的?
几乎是脱口而出啊!
这个速度算账本?还不如算算他命还有多长!
显金双手背后,环视一圈——整个店错落摆放二十几摞纸,草木味与碱味比瞿老夫人的蓖麻堂更盛,几个斗柜没有章法地摆在角落,斗柜合叶门虚掩,里面应是更值钱的纸。斗柜上摆着几个燃香的瑞兽双耳炉,袅袅生烟。
显金目光落在那香炉。
猪刚鬣赶紧上前,“……这几个铜制香炉是我特意买的,放在咱们店里又清雅又漂亮,您若喜欢,我给您买个新的,哦不!我给您买个银的!您看可好?”
显金收回目光,“在放纸的地方燃香,找死?”
但凡有个火星子蹿出来,直接来一场篝火晚会。
别人看晚会,他们是篝火。
猪刚鬣一愣,随即大义凛然,“就是说啊!我一早就提醒六老爷,别做这些附庸风雅的蠢事,他老人家偏偏一意孤行、孤注一掷、独断专行……”
卖队友,尽显伶俐机警。
猪刚鬣被显金斜了一眼后,默默住了口,侧身让身一条路,向显金殷勤介绍,“……里头就是咱们陈家的做纸工坊,由李管事做主。前两日他老娘在地坝摔了腿,告了三日假,后天就回来……您请进看看吧?”
边说边嫌弃地将放在穿堂挡路的凳子踢开,嘟囔,“老李头东西不好好收……”冲显金笑得亲切,“老李头是个粗人,做纸是个粗活儿,咱们作坊的利润比不上另几个,我私心觉得许就是因为老李做纸手艺不行——这纸好不好,用的人知道,纸张好了,生意怎么可能不好?”
不仅卖队友,猪管事还擅长背后扣锅。
老李头纯属娘在田上摔,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显金摆摆手,“先把账看了。等李管事回来,请他带三爷熟悉。”
猪刚鬣赶忙点头,“是是是!咱先把正事做了。”说着一抬手,吩咐两个长随把账册拿上来。
“不看这些。”
显金熟门熟路地绕过柜台,弯腰从第二层试探着摸到两个崭新本子,一本写“昭德十三年腊月入缴”一本写“昭德十三年腊月支出”。
显金拿出芦管笔,扬了扬账册,意有所指,“我先看新账,再算旧账。”
做生意的有两本账太常见了。
瞿老夫人是撑了陈家半辈子的人精,她都看不出泾县的账有问题,这说明账本做得很好——除了盈利不好,其他都很到位。
猪刚鬣给她看的,必定是那一套账。
人老成精的瞿老夫人都看不出洞天,这么短的时间,难道她可以?
她对自己倒也没有盲目自信。
还不如选择近账。
近一个月的账目,他们来不及做假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