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代价。
四周老棉等妖已经明白了大半,一时都愣在原地。
薛清极面带寒霜,心里冷得厉害,不由暗恨自己以前竟然信了严律那些“没大事儿”的鬼话,又让他将这术拖了这么久。
“那严哥现在?”佘龙赶紧问。
“解术除了我这个外力,也需要他自己运行灵力配合,耗损过度,之前又没好好休息,我偷摸给他贴了个静神的符,这会儿睡着了。”董老太太很为自己竟然“坑”了妖皇一把得意,继而对薛清极道,“其他的事儿就不需要他来操心了,我和老棉会商量着来,已累了几天,虚乾既然要躲,就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找到的,不如先休息好了再做打算。等安排好住处,我再告知你们。”
其他人和妖被董老太太一摆手都给挥开,只给薛清极让了条道。
薛清极不再推辞,他确实惦记严律的状况,略一点头便朝着车上走去,中途回过头来,看向董四喜:“肖家那孩子——”
“医修已尽力处理了,”有个孙家的医修道,眼神显出些许沮丧,可见其实不大好,“点子跟回不过神儿似的,谁喊都没反应,让他先静静吧。”
薛清极心知这是道肖点星得自己跨过去的坎儿,也不再多说,只又嘱咐一句:“邹兴发死前告知,说虚乾曾说‘境外境真的被招来’,此话深意颇大,不如查一查他近些年动向,是否和空间罅隙有关。”
见董四喜点头,剑修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车。
这车专门暂时腾出来给严律休息,薛清极轻走到后排时严律睡得正熟,胸口一道静神小符贴着,还保留着被暗算时的模样。
薛清极看到这符一时有些想笑,却又觉得唇角千斤重,无法抬起。
这符并非什么特别有效的东西,多用来哄受惊的年少修士入眠,严律这老妖怪行走人世千年,估计还是头回遭到如此幼稚的暗算。
他是真的累了,胡旭杰死了,邹兴发死了,雪花也没救过来,老棉的腿没了,董四喜废了一只手,而薛清极对他来说也是要走的,现在连最后一处联系也要他亲手松开。
一桩桩一件件都赶得这么紧凑,要将他彻底碾碎。
他太累,才没发现自己竟然中了这么小的一道符。
薛清极压下心中酸痛,坐在一旁的座椅上,轻轻捞起他的右臂,探了一些自己的灵力进去,严律的身体状况虽然还不大健康,但之前的高热已经在慢慢减退,眉间折痕微松,眉宇间已是放松之意,看来身体已轻松不少。
纹身一样的云纹确实还在,但已经感觉不到之前术的强烈气息,他抚摸着自己留下魂契的部位,那里自己的的气息还未完全散去,但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他留在严律身上的痕迹就会完全消失了。
这认知一旦产生,就如江海倒灌,一下将他淹没。
可偏偏这选择不得不做。
他俯身摸了摸严律的脸,妖皇睡得很沉。
他将头埋进严律的胸前,感觉严律的气息将自己包围,好像又回到了千年前六峰上的某个雨夜。
那夜晚雨声嘈杂,严律也是这样睡在榻上,浑身放松,毫不介意这是在六峰,薛清极冒雨回来,见到他睡得安稳,心里就软的厉害。
但这软又好像被雨水泡的发疼,他挨着塌坐下,撑着脸看严律,不自觉地将手伸出。
一开始还是轻轻地摸过脸颊和发丝,妖皇如此警惕,却并不对他的气息做任何防备,没有任何醒来的趋势。
于是他的手就覆在了他的唇上。
那是他头一次触碰到严律的嘴唇,触碰到他的肖想,他的痴迷、心病、执念和欲望。
他的执念竟然这么柔软温暖。
千年前的他一时不知要如何才能把这柔软温热攥在手心里,惶惶无措的依偎在严律身边儿。
千年时间已过,他终于攥住了。
却又已不舍得攥的太紧了。
*
严律感觉自己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旧梦频频。
想起和薛清极在求鲤江那大阵处结下魂契的那天,也是冬季。
对千年前薛清极重要的事情,似乎很多都在冬天。
他们在雪里立誓,严律的身后是各族大妖,薛清极的身后则是照真和仙门六峰各峰主等乙一众修士。
那天薛清极的眼里闪动着笑意,亮的连雪光也无法遮掩。
那时他修行数年,早已不惧霜寒,但不知为何鼻头脸颊却还带着些许红,连眼底都泛起些许红痕,更显出眉眼漂亮。
术进行到一半时双方便可选择落下魂契的位置,严律并未多想,只撩起右臂的袖子。
小仙童却并未答话,只忽然抬起手来,扯开了月白色的衣裳,露出白皙的胸膛和腰身。
因为年幼时的经历,他的身上其实遍布细碎伤痕,严律将他从雪堆里刨出来时,他又经历过孽灵的攻击啃咬,腰腹处留下了无法消除的伤疤。
这些纵横交错的狰狞伤口,让这身体看起来有种异样的吸引力。
在周围人和妖的诧异震惊中,薛清极只看着严律,指着侧腰的上一处疤痕道:
——“我要妖皇的魂契,留在这里。”
他直勾勾地看着严律,好像要把妖皇的魂儿从躯壳里勾出来。
妖皇大人见到那疤痕的位置,才勉强想起,这是他把薛清极捡回来的那天亲手为他治疗的第一道伤口。
他那时不知道小仙童是有意还是无意,也分辨不清自己心里的感情是什么。
只记得自己愣愣地伸出手,指尖凝起灵力,慢慢地靠近薛清极的侧腰,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像是在逼迫他诱惑他,灵力刺破他霜雪似的白色皮肤,在那里埋入自己的魂契。
那是严律头回给薛清极的身体留下伤口。
此后数年,他偶尔午夜半睡半醒间,仍会想起那带着疤痕的腰腹。
那记忆将他惊得辗转反侧,以为自己是割破小仙童身体良心不安,又安慰自己以后不会再有自己亲手留下伤口的时候。
压根没想到千年后他俩接吻能把对方舌头嘴唇咬破。
严律在睡梦中感觉到自己那时的惊慌失措,又想起薛清极在他手臂上以同样的方式留下魂契时,抬眼看向他,轻声道:
——“你要带着这个痕迹,直到我死。”
当年简短的一句话,如一道利刃,穿破千年时光,刺中如今严律的梦。
他睁开眼,头脑短暂的混沌后逐渐清醒。
屋内亮着一盏夜灯,可以辨认出客房的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酒店特有的清洁剂的气味。
严律浑身轻松,恍惚想起自己已经许多年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也很多年没有不是在水滴声里惊醒的时候。
但这想法一闪而过,他第一反应并非感叹自己终于摆脱束缚,而是反手摸向右臂。
小臂上魂契残留的部位,属于薛清极的气息已经散了大半,只剩小小一块儿还在支撑。
没有了术的束缚,这些东西散的比严律的美梦还要快。
手背上覆上另一只手,有人低声道:“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很踏实。”
薛清极的另一只手拂过严律的刘海儿,脸上带着些许笑意。
和严律梦里那还有些癫狂的模样有了些许改变,但也的确是真正的薛清极。
“……醒了,”严律闭了闭眼,在薛清极的借力下撑起身体,“几点了?”
薛清极看看手机:“凌晨两点,你睡了一天。”
“一天?!”妖皇惊道,“我怎么感觉我前脚才闭上眼?我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死了?怎么没人喊我起来?”
薛清极听他一醒就开始放屁,没好气道:“这世界没你就转不动了,你可太要紧了。”继而又道,“仙门已联系好了官方,老堂街就近在蛟固安排好了落脚处,伤者已送去各处救治,仟百嘉的残局双方都会打点,各处也已开始严查虚乾去向——请问妖皇急着睡醒有何贵干?”
严律搓了把脸,想了想,道:“睡醒吃饭。”
薛清极一愣。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听到严律主动说要吃饭了。
“有点儿饿了,”严律说,“有吃的吗,要味儿重的,让大胡——”他猛地打住话头,不动声色地改了口,“小龙去看看有没有快餐店不关门的,买点儿重油重辣的。”
薛清极听他硬生生将胡旭杰的名字给咽下去,心中疼了疼,抬眼仔细瞧他。
妖皇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照样是那副臭脸,似乎之前一切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都已经过去了,他想明白了,结束了。
妖皇大人一贯是最看淡这些的。
薛清极站起身:“老棉那里应该还有饭菜,我去拿一些。”
刚说完,便感觉手上被拉了拉。
严律靠在床头,拉住了他的手:“你身体好点儿没,我已经醒了,可以——”
“省省吧,”薛清极声音带了点儿恼怒,“我也不是泥巴做的,马上就要碎了。”
“脾气这么大?”严律说,“你炮仗做的行了吧?”
薛清极被他这话挤兑一下,哭笑不得地出了门,去给妖皇大人选饭菜。
严律等他关上门,听到脚步声远了些,才掀开被子去卫生间。
上完厕所,他站在洗手池前慢慢洗手,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这脸已经千年没有变化,长生留给他了一具不老不死的身体、永驻的容颜,让他觉得自己像是那种瓤子都已经流脓了的西瓜,外表还光鲜亮丽,一刀切开却发现臭不可闻,而且还爆汁。
严律垂下眼,用湿漉漉的手去摸右臂。
术解开后虽然还有后遗症,但正给右臂却已经轻松许多许多。好像压在上边儿的担子全都卸下了。
好像薛清极被他卸下了。
这感觉很难形容,像把什么东西从他身上剥离,痛不欲生。
严律无意识地死死抓着自己的右臂,徒劳无力地想要将仍在不断消散的魂契留下。
两指划过那处空白,一头熟悉的、轮廓十分浅淡的小灵兽钻出来,围着他快乐地跳跃了几下,忽然掉转过头,直奔洗漱间外。
严律愣了下,随即转过身拉开门。
薛清极安静地站在门外看着他,不知道站在这儿多久。
“不是给我拿吃的去了么,”严律笑了笑,“我的饭呢?”
薛清极道:“我怕我走开,就只剩你一个难受了。”
严律怔忪片刻,猛地搂住了他。
明明没有洗脸,但觉得自己的脸上水珠流的很快,打湿了薛清极肩头衣服布料。
薛清极反手抓住他的后背,喉头几次滚动,每一句想说的话都又咽下,最后开口时只道:“你其实睡的确实挺久的,我已经想你了,想你吻我了。”
妖皇对这种请求自然无所不应,吻带着点儿咸味儿,也用力过了头,像要再给自己的身上添点儿什么才能罢休。
昏暗中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身体倒向床时,像牵引着彼此堕入深渊泥潭。
严律的手隔着衣料抓了抓薛清极的侧腰,使得后者浑身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