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是一阵剧烈的眩晕令他脚步一顿,薛清极鼻中流血,感觉心脏跳得差点儿要蹦出来,勉强咽下口中腥甜的瞬间感觉到四周气流涌动。
这一顿就错失了追击的时机,本以为严律会追,却发现严律身形似乎也是一抖,不等他反应,大阵运作起时带来的混乱气流就已经压下。
严律喊了声“小仙童”,薛清极立即抽身回来,随即便被严律的长尾围住,巨兽蜷起,将他严严实实地护住。
妖族在察觉危险做最后防御时大多都会以此姿势护住身边亲近的人,这方式最适合庇护脆弱的伴侣或妖崽儿。
在严律潜意识里已认定了薛清极这身体脆弱无比,第一反应就是把人给裹住,浑身灵火燃烧,邪祟轻易不敢近前。
薛清极在视线完全被遮蔽前,正瞧见严律右前爪上几道深深的划痕,显然是刚留下的。
他心里急得难受,顾不得自己的头疼和鼻血,严律一松开他就脱口询问,语气也是难听得厉害。
跟进来的包括佘龙在内的老堂街的妖们原本想冲上来看看妖皇情况,没想到听到自己家大哥被呵斥,登时都停下脚步,瞪着眼观望。
连董老太太都没敢上前,只奇怪薛清极平时那副温和模样竟然全没了,不知道刚才是出了什么事儿。
白色巨狼的轮廓逐渐变动,严律的样子清晰起来。
他面色苍白,额头早已遍布冷汗,被薛清极拉住的右臂上竟然被利刃似的东西刻下了一个简略却古朴的符文。
这符文显然是针对他这条右臂上的术落下的,他身上的伤口孽气都已排出,唯独右臂还缭绕着些许孽气,伤口外翻却不流血,只有浑浊液体滴滴点点流出。
“严哥,你的手!”佘龙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
严律声音还算冷静:“我本想直接抓碎那王八犊子的身体,没想到被他挠出了个口子,灌进不少孽气。”
“他基本已和怨神无异,怨神抽魂灌孽的能力难道你还不清楚?”薛清极看得心里发疼,不由分说抓过他胳膊,在自己魂契的地方灌进些许灵力,“你这手臂上的术——”
严律不等他再说下去:“现在情况什么样?”
薛清极见他又逃避这个话题,心里滋味难辨,恨恨地抿起唇,瞪了他一眼。
“咳,”董老太太道,“大阵已开始动起来,净地应该已经暂时消除,我先前见虚乾掉了进来,其他人……哎,有活着的,也有死的。”
还有生不如死的。
严律看了一眼董四喜的左手,董老太太冲他摇了摇头:“虽然废了,但我已切掉此处经脉,不会再蔓延,也用了阵痛麻痹的药,暂时无碍。”
她这种身体上果断的切割和严律还不太一样,严律这种才是最棘手的。
“四处找找,”佘龙红着眼道,“仟百嘉里应该还有很多认识的人,也要看看孟德辰那老东西掉到哪里去了!”
隋辨听到“孟德辰”三个字,不由擦了擦眼泪。
他爷爷朋友不多,孟德辰原本算一个,但现在想想,他接近爷爷的目的或许一开始就不单纯。
毕竟这世上对阵法精通的人不多了,隋家是孟德辰最容易接近也最拔尖儿的那个选项。
仟百嘉毁的差不多了,仙门和老堂街的人手合作,以术法和妖力搬走清理碎石块,不断抬出来已经孽化了的人和妖,或者只剩一张皮的“蛹”。
严律闲不下来,他见不到虚乾的尸体心里就不安稳,除此之外,他脑子里回忆起的还有胡旭杰最后的样子,以及邹兴发死前的最后一搏。
薛清极看出他心里杂乱的情绪,没再开口多说,只照旧拉着他的右臂灌入自己灵力,压着一看到上头伤口就想杀人的心。
沉闷中听到有人惊叫一声,严律和薛清极对视一眼,迅速奔去。
老太太也不顾董鹿搀扶,冲上前看向地上的尸体。
这尸体苍老佝偻,却并不瘦,因为浑身早已水肿,好似一块儿发面面包。满头白发脏乱地盖在脸上,身体以一个畸形的角度扭曲着。
“是他,”杨家管事儿一看就脱口道,“孟德辰,化成灰我都认得出!”
这人气息已经全无,显然已经气绝身亡。
薛清极上前用剑将尸体挑翻面儿,见那尸体翻了个身露出胸口,上头赫然一个大洞,心脏已经不见踪影。
这死法和仙圣山里的男尸太过相似,薛清极惊异地看向严律,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他死了?”人群里有人问了一句,继而忽然痛哭道,“他死了有什么用!我家里人回不来了!”
哭声一响起,就极快地传开。
万物生灵之间在痛失亲眷的这一刻,感情总是相通的。
旁边儿忽然传来几声响动,一处被石块掩埋的角落簌簌掉下灰尘,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还在挪动。
严律和薛清极瞬间紧绷,严律的长刀化出,面色发冷地走上前去,将几块大一些的碎石劈开。
没了遮挡物,里头的东西掉出来一部分,是一条属于妖族的尾巴。
这原本赤红色的尾巴沾满灰尘,严律只一眼就认出是谁,身体晃了晃,被薛清极一把扶住。
“我来。”小仙童低声耳语。
“不,”严律定了定神,弯腰搬开几块碎石,“他毕竟还是妖族。”
几个老堂街的妖沉默着上前,迅速将石块清理干净,佘龙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只看了一眼就落下眼泪:“他……他真的……?”
角落里躺着两个赤尾,浑身赤红的那头尚在弥留之际,而毛色发灰已出现异变的那头却已闭上了双眼,再没有任何声息。
胡旭杰真的死了。
严律蹲下身,那头浑身赤红的赤尾睁开眼,浑浊的目光看向严律,呼哧呼哧地笑了笑:“妖皇。”
“在这儿。”严律说。
邹兴发又呼哧呼哧地哭了起来:“严哥。”
即便已活到了这个岁数,即便已老了要死了,但只要在严律面前,他们都是小辈儿,都在死前见到了庇护过自己的妖皇。
董老太太忽地被这一声“严哥”说得落下泪来,抹了抹转过头,无声地对几个小辈儿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开,继续清扫现场。
将这个角落让了出来。
严律拖着痛感更重的右臂,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邹兴发边儿上,平静道:“股票见涨你知道买了,鼻涕到嘴你知道吸了,这时候你知道喊我一声严哥了,。”
他说话一向粗俗,这会儿又很不讲究地坐在水和泥遍布的地上,薛清极却并未开口制止。
小仙童又想起千年前,他不止一次在一旁看着严律送走那些妖和人。
千年时光已过,妖皇留在这世上,竟然还要忍受这样的折磨。
对严律,老天何时公平。
“我知道错了,”邹兴发说,“但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大胡说得对,我俩只有死了,才会好过。”
他闭了闭眼,喘息片刻:“老孟……或许是老孟吧,我亲眼见到他将封天纵体内的东西抽出来吞噬,人就精神起来了。他说只要有合适的,雪花就能和他一样得救,但我带来的那些都不行,他才说大胡也可以,我才知道原来大胡也吃了,他也吃了……”
邹兴发流着泪,继续道:“大胡说自己反正是活不了了,不如就最后试一次。但我知道老孟不会让我俩如意,所以等从放映室出来,我想干脆杀了他,也算做最后一件正确的事儿,但他比我想的厉害,我靠闭气才留下一口气儿,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等你来了,至少我还能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你。”
“老孟应该不是本来的孟德辰,”邹兴发声音忽然清晰了许多,严律心知这是回光返照,最后的一口气儿了,也没打断,继续让他说下去,“他活了很多年,而且应该早和你有接触。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我听到他说什么当年夺身慢了一步被妖皇打断,乃至于未能完全吸纳上一身的能力,虚弱多年,又说净地太小不够用,需要更大的地方——”
他咳出一大口血,里头夹杂着内脏碎片。
严律沉默地看着他,邹兴发又说:“你要小心,妖皇,他有更大的谋划,他说、说没想到残魂还能重聚,没想到境外境竟然真的可以被招来……”
“境外境?”薛清极抓到重点,皱起眉,“招来?”
但邹兴发只虚弱地点头,无力再说多说,看着严律,哽咽道:“大胡死前跟我说,他心愿已全部实现,现在死在了出活儿的路上,都是他选好的。都是我们选的,妖皇无需自责……你记性很差,我和大胡都知道,妖皇,严哥,忘了吧,把我们都忘了,我们会高兴的。”
严律垂下眼,只觉得胸中万千情绪翻涌,顶在喉头。
“别嫌我厚颜无耻,我只一件事儿放心不下,”邹兴发祈求地看着他,“雪花……再帮我照顾照顾她,好吗?”
薛清极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严律伸出手,按在邹兴发的胸口,点了点头:“我知道。”
邹兴发好似终于放下一块儿大石头,吐出一口气儿,眼神迅速涣散暗淡,死了。
严律等了一会儿,抬手替邹兴发合上眼,这才敢去摸胡旭杰的身体。
胡旭杰早已没了声息,严律摸到他身上暗淡的毛,想起他刚被领到自己眼前时,还不大会收敛原身,稍微一受惊就会化出原身上蹿下跳龇牙咧嘴。
又因为毛色是混种的模样,所以多少有些自卑。
但严律并不在意这些事情,时间久了,胡旭杰胆子日渐肥壮,原身也不再乱用,反倒敢在吃饭和睡觉上跟严律吆五喝六,埋怨严哥不懂养生。
对严律来说不过是短短的时间,但对胡旭杰来说,这一生已经走完了。
严律的伸向胡旭杰的头,指尖抖了好几回,就好像隔了什么墙,再也摸不过去了。
旁边儿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他,带着他覆了上去。
“他已经走了,心愿达成,再没遗憾。”薛清极一只手搂住严律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道,“世上少有生灵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够了,严律,够了。”
严律两眼干涩,点了点头,被薛清极带着抹开胡旭杰脸上的灰尘。
等看清胡旭杰的模样,薛清极也顿了顿。
废墟之中,这混种赤尾双目合拢,带着一丝微笑,安详又平静。
他死前安排好了财产,见过了兄弟,死在了出活儿的路上,和严律道了别,这才上了路。
一切结束的对他来说,恰到好处。
身后佘龙早已哭得泣不成声,扶着他的黄德柱等妖也说不出个完整的话来,好在老棉和老佘已经在赶来的路上,这边儿的后事儿都有老堂街来处理。
严律感觉到薛清极搂着他的手用了用力,吻了吻他的头顶,严律从这举动中察觉到安慰,这才逐渐回过神儿来,撑起自己的身体站起身。
周围的妖都看着他,妖皇是这里的主心骨。
他搓了把脸:“事儿还没完,老邹和大胡的情况先不要告诉雪花,就说,”他顿了顿,“说被我派出去追查了,去了比较远的地区,暂时回不来。”
青娅低声应了,严律最后看了眼胡旭杰,转身离开。
董老太太已经站在仟百嘉门口等他,见他还算精神,也勉强放了点儿心。
“四喜,”严律道,“这次跟小安告别了吗?”
董四喜一愣,随即笑着抹掉眼泪:“算是吧。”继而又道,“我看事情不对,孟、呸,这杂种不像是死了!”
“我刺中了那人,即便不死,但冲云一击也应当落下极重的伤,”薛清极开口,“但孟德辰的尸体上却并无我留下的痕迹,他应当已抓住间隙完成了寄生。”
“我也这么想,”严律道,“另外,关于净地的推测——”
他话音未落,身后青娅举着手机跑过来,总像是睡不醒的脸上难得带上了慌乱和痛苦。
严律和董老太太都是一愣,就听青娅低声道:“严哥,尧市的消息,雪花没救过来,刚才走了。”
“什么?”董老太太悲道,“老邹,你忙这一场到底是为了什么!雪花,这可怜的孩子……”
严律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忽然深深弯下腰去,急速大口地喘气儿。
他呼吸的格外用力,好像再慢一些就要窒息,薛清极吓得赶紧扶住他,这才发现他右臂烫得惊人,而之前的伤口扭曲地冒起黑气,原本被云纹干扰的视线终于在这连在一起的黑气中看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