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旭杰已无法克制孽灵的本能,嘴上咬着孽灵残尸,强忍着才没咽进肚子里。
灰扑扑的赤尾对佘龙笑了笑,嘴里和眼里流出的液体都已浑浊不堪。
“走吧,我在乎的你都能替我招呼好,我知道。”胡旭杰说,“兄弟,咱俩就互相送到这儿吧。”
佘龙已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在哭,只记得自己原身化出,在胡旭杰的掩护和严律薛清极灵力的镇压下冲出仟百嘉。
身后“轰隆”一声响,这建筑内传来了坍塌之声。
*
剑气没入笼罩在上的血色剑阵之内,原本已有所停歇的剑雨立即被注入一道浑厚灵力,使得运转逐渐缓慢的剑阵再次动起。
中心阵和禁锢内登时“暴雨倾盆”,低级的孽灵秽物被凌厉剑光击中便转瞬蒸发,化作一团虚烟。
刚孵化的怨神还未“吃饱喝足”,也因是人造出的所以能力不能与千年前相比,大半躲闪不及,被剑光和飘散的法器碎屑、符纸术法击中,没有实体的身体被带着净化气息的仙门灵力钉死在地。
“仟百嘉里的人有回应了!”肖点星御剑在半空看得清楚,顾不得手臂上大口子哗哗冒血,从兜里掏出路上抢的其他人的符,“快,趁现在!妖族的也别看着,上啊,你们咬它们啊!”
仙门弟子立即甩出符纸法器,赶紧将这帮暂时被钉住的怪物困住,再以破煞净化的方式消灭。
妖族的差点儿没被肖点星给气死,翻着白眼嘴里骂骂咧咧地配合。
虽然没有仙门消弭怨煞的方式,但妖族能力天赐,极具压制力,两方配合之下逐渐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饶是如此,仍有不少怨神躲过剑雨,将原本已经破损不堪的中心阵冲击的更加破烂。
董鹿浑身虚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被杨家管事儿的搀扶着坐起身。
她的法器已经一点点耗损碎裂,只剩下个碗底还能看出原本的形状。
游荡在小金碗四周的神似“小安”的怨神好像就在等待这东西耗损到一定程度,等金色碎屑落的越来越少,它猛然转身,原本还看得出轮廓清秀的脸上五官扭曲狰狞,手里秽肢化作的骨刺倒有些像是法器,朝着小金碗仅存的部分刺去。
“不好!”杨家管事儿的到底是老一辈儿,立即下了判断,“看来这帮孽畜之间脑子好使不好使也有区分,那东西知道问题出哪儿了!”
这中心阵下边儿坐阵的修士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头顶的小金碗就像是个罩子的顶点,尽管在缓慢消散,但也在苦苦支撑拖延时间。
这怨神很是明白,所以一直在等,等董鹿的法器已足够脆弱,它好来致命一击!
难道真是小安?所以才对法器如此明白。
杨家管事儿心中一阵悲哀,吼着叫人阻止的速度已来不及阻止怨神,几乎已认定这回中心阵肯定是要破了。
却听一道破空声,怨神身形晃了晃,被从下甩来的一记鞭子挥开。
长鞭所到之处孽灵溃散,鞭风如蛇,急速撕开四周孽气浓雾。
烟袋锅子飞出,其中带着火苗的烟丝洒落,热度逼退了数头怨神,烟嘴儿“当啷”扣在小金碗中心,灵力交融,将已所剩不多的残碗笼住,止住了它继续碎裂。
董鹿惊喜道:“姥姥!”
浓雾中心掀起阵阵罡风,仟百嘉的门中仙门灵力推出,随即便有化作原身的妖族奔出,将被冲散进中心阵里的一些还活着修士和妖叼在背上或拖走。
董四喜立在门前,一手拖着长鞭紧紧束缚住那头还想要破掉小金碗的怨神。
那怨神回头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令董四喜浑身一颤。
太像了,当娘的即便是在千人合照里也认得出自己的女儿,更何况董四喜日日夜夜都在脑子里回忆女儿的模样。
也就是这一愣怔,手里的长鞭松了一瞬。
那怨神拔身闪开,见小金碗已无法碎裂,那碎了法器的持有人也是一样——
它旋风般俯冲而下,和其他怨神显然不是一个级别,将挡在前头的几头孽灵冲开的瞬间还能抬手挡开落下的剑雨,直奔董鹿而去。
董鹿见到老太太后便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神经,来不及闪避,只顾得上推开杨家掌事儿的,眼瞧着怨神手指点向眉心。
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切传来,好像这世上最伤心的事情都落在了她身上,一种活着的疲惫感袭来,神魂好像都要顺着这一点脱出躯壳。
但下一秒,一道苍老却灵活的身影欺身而来,一掌劈在怨神指尖。
这一掌接触到怨神身体的瞬间便从指尖儿开始染上了孽气,眨眼一整个手臂就已半废了,好在老太太本人修行多年,另一只手抽出长鞭挥下。
“啪!”
这一鞭狠狠地打在了这怨神的腹部。
“姥姥!”董鹿不顾自己身体,咬牙爬起来扶住董四喜摇摇欲坠的身体,“它、它……”
董四喜抓住董鹿的手,死死盯着眼前怨神的脸。
那怨神双眼空洞无神,眼皮半耷拉着,腹部被仙门灵力开了道口子,却还俯身瞧着董四喜,隔了几秒,似乎读懂了董四喜心中最痛的地方,僵硬干瘪的嘴唇竟然蠕动了一下。
它无法发声,但这嘴唇的模样却看得很清楚。它说,娘。
董四喜脸颊上一热,感觉到两道滚烫的泪水落下来。
她终于明白严律为什么在之前反复告诉他小安已经死了,经历过混战时期,严律再清楚不过这些怨神秽物究竟厉害在哪里。
它是一面镜子,照出活人心里的哀愁。
耳边又听见一声“姥姥”,感觉到扶着自己的董鹿的手掌心已满是冷汗,董四喜侧头看了一眼,小孩儿早已是浑身受创,却还只担心她的情况。
董四喜心里一定,抬手连点自己右臂,封住脉络,在那怨神再次袭来时长鞭一卷,将那怨神的腰给勒住。
“小安,娘对不起你,”董四喜双眼流着泪,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女儿”,“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陪着你——”
话未说完,怨神已完全显出凶态,却被董四喜以灵力附着的法器甩飞,正撞在头顶剑阵上。
数道剑光瞬间将其穿透,钉在半空。
怨神挣扎几下,面皮一点点碎裂,那五官好像是泥巴捏成的,现在干涸破碎全部掉落,其下竟然空空一片,分明是没有一个准确摸样的。
它身体融化消散,化作泡影。
杨家管事儿的不由看向董老太太,心中难过:“老太太,小安她——”
“那不是小安。”老太太苦笑道,“那只是借着小安壳子化出的孽障,它要是赢了,那才是真侮辱了我的女儿!”
“老太太!”仙门修士难免哽咽。
从仟百嘉中冲出的修士和妖早已在里头经历了一场精神上的打击重塑,此刻没有半分犹豫,干脆利落地斩杀孽灵、围攻怨神。
也有世家见到自个儿家里管事儿的平安出来:“姑!”
“家主!”“管事儿的,我瞧见我弟弟了——”“他们可怎么办啊?”
哭声和嚎啕声在阵中响起,如千年前一般痛苦。
另一边冲出的妖也没好到哪儿去,整个战场上弥漫的气味中,同族的味道掺杂其间。
颤抖的兽嗥互相呼应,无需言语,就已经知道现在的情况。
老太太满头银丝,眼神却格外锐利,一脚踹开扑上来的孽灵,高声道:“好了,是我们这些活人失职,让你们流落在这不干净的地方这么久,无论亲朋旧友,现在都该上路了!”
一句“该上路了”说完,几个孽化了的修士的被剑气钉在地上,身上的符纸灼热燃烧起来,但火光却并不凶狠,反倒温和柔软,摇摆着烧去那些秽肢污浊。
一个灰头土脸的身影窜出仟百嘉,盘腿坐在阵中,口中高念渡魂开路的口诀。
头顶最外层与大阵呼应的阵终于开始运作,地上那些还在挣扎的孽化者躯壳内脱出斑斑点点微光,扶摇而上。
“还有残魂!”灰头土脸的身影道,正是隋辨,指着那些微光,“还有转世轮回的可能!”
这话好像是铲掉了附着在人心上最后一层杂草,断了活人扎在这些已死之人的根。
该上路了。
这一世的缘分,不得不结束了。
众修士与妖从地上爬起,压下心中悲戚,在剑雨中握紧了法器和符纸、化出原身,冲向那些孽化了的旧识。
肖点星御剑在空中游走,嘴唇因为失血已经白的吓人,却还忍不住朝隋辨吼道:“我爸呢?你见到我爸和我哥了没?”
却听另一边儿也有个女声着急问:“严哥呢?严哥怎么还没出来?佘龙呢?大胡呢?”
还没人回答,那边儿仟百嘉内滚滚尘烟四起,二层竟然塌了三分之一!
一条大蟒从仟百嘉内急速窜出,半途显出佘龙的人身,一把揪起还张着个大嘴的隋辨:“快,我在这儿,大阵在这处的破损要怎么修复?!”
“不行啊,只有你一方,不是那么轻易能动大阵的!”隋辨眼镜歪在鼻梁,忽然恍然大悟,“哦,难怪孟叔在这儿这么久却只能造出这一点儿净地,因为破口只有这么点儿,而虺族是绝对不会和他联手来动摇大阵的……”
佘龙来不及听他分析:“这地方必须修复大阵才能抹掉,你说‘不能轻易动’,那证明是有法子的,你快说!”
隋辨顿了顿,犹豫道:“一方强开,就如山怪强扭阵眼一样,需要压阵人、心头血和神魂关联……”
“好!”佘龙扯开衬衣,露出胸膛,“心头血,要多少有多少!”
隋辨对上他赤红带泪的眼,慌张的神色收拢,沉声道:“任何术法都有利弊,这东西搞不好就成了一种‘献祭’,你要心性坚定保持清醒,能做到我才开阵。”
他脸一绷,竟有点儿说不出的威严,令佘龙一愣,随即重重点头:“我兄弟大哥都在里头,我得上!”
隋辨露出一丝笑:“幸好,你是虺族,虽然只有单方来开阵眼,但比孟家要有些捷径可走。”
“什么意思?”
“你知道这地方的阵眼是什么做成的么?”
隋辨说罢不再多言,站稳身体,开始观测方位。
忽然,坍塌的仟百嘉内暴起一阵嘶吼哀嚎。
中心阵破损,剑阵也到了时间,妖族的禁锢也基本失效,仅剩一个呼应阵还在苦苦支撑,仟百嘉内的孽灵怨神终于不再受到束缚——虚乾解开了净地的控制!
这些东西好似粪坑要塌前激起的虫蝇,杀了出来。
御剑在半空中的肖点星原本就已身体疲惫,猝不及防被这邪气儿冲翻。
他那把“揽星”赶紧把他托住,不防四周冲上来的怨神孽灵一抓,摇摇晃晃地掀翻。
肖点星大叫着坠落,挣扎间瞧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奔来,借着灵光,老爸的脸逐渐清晰。
“爸!”肖点星惊喜道,但随即僵硬在远处。
——肖暨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秽肢和口中吐出的粘液。
想不到肖家掌事儿的吃了这么多年的快活丸,竟然没有成为怨神的资格,在来到此地后就被虚乾舍弃了。
肖点星浑身发冷,眼见父亲朝自己张开了嘴,不由闭上了眼。
斜刺里一剑挥出,为他挡下这一击——
“起!”隋家最后一人,也是如今的掌事儿隋辨的声音在混乱中响起,“起!”
一股水腥味儿混杂着妖族荒蛮的灵力腾起,但这些感觉都逐渐被另一种压迫感取代——上古大阵仿佛终于苏醒了。
如果不是这水腥味儿,他们或许都已忘了,这地方之所以叫临河路,正是因为仟百嘉背靠着的那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