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律被他握上手的时候心里就一哆嗦了一下,剩下的话自然也咽回肚子,眉头微皱:“别逞强,遇事儿缩我后头。”
薛清极刚要说“知道了”,就听身后传来一排“知道了”。
扭头一看,佘龙和隋辨带着一帮妖和修士眼巴巴地站在身后,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严律揉了揉额头,“把青娅分你们的妖族饰品带上,拿东西安魂定神。”
说罢,长刀化出,凌厉强劲的灵力已冲开仟嘉桦的大门。
“进!”
董老太太一抬手,身后几个仙门弟子立即甩出数道灵符,将眼前照亮。
和想象中满是孽灵的内部不同,大厅中空空荡荡。
仟百嘉是很早之前建成的,格局和现在的影院不相同,一层大厅以前是售票厅,整个一层都没有放映室,全都在二楼上去的地方。
地板甚至都还用以前的水磨石地板铺成,昏暗中打眼扫过,虽然已看不出当年大火残留的痕迹,但一进入其中,仍能感觉到那种诡异的窒息感。
董四喜喃喃道:“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当年的样子……还是当年……”
“严哥,”孙化玉甩出一道符,“你们看那边儿!”
符掠过,带起一片明光。
前方水磨石地面上躺着一具尸体,从轮廓来看,是一个已经显出一半原身的妖。
严律呼吸一滞,听到旁边儿佘龙和黄德柱的声音都哆嗦起来:“难道是……”
后半句没说完,严律就已经跃了过去。
离得略近了些,就可以看出这妖身形并不像是赤尾,严律心头先是一松,继而将尸体翻了过来。
这一翻不要紧,只感觉手上尸体的分量特别轻巧,他一扒拉,这“尸体”竟然松垮垮地散开了。
哪是一具尸体,分明是一层妖族的皮!
“我的妈,”隋辨两腿一软,挂在了佘龙身上,“我的姥姥!”
佘龙一手拽着他,伸脖子一瞧,惊呼道:“封天纵!”
地上的皮囊还能分辨出不少特征,正是封天纵的模样,但这人整个内里好像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外壳,孽化的痕迹还残留其上。
“他怎么这样了?”黄德柱问。
“他‘羽化’了。”薛清极走到严律身边儿,用剑尖挑着那皮看了看,眼中闪过厌恶,“就和那个在医院里差点成型的散修一样。”
董老太太立即意识到:“都绷紧了!这地方已经有孵化出来的怨神了!”
进门的小辈儿们立刻神经绷紧,捏着符纸法器四处乱看。
忽然听到空荡荡的仟百嘉电影院里响起一阵鼓点声。
这声音不大,但每一声都好像打在众人耳中。
“在二楼,”董老太太道,“那里有个放映室!”
眼前一花,严律已率先跃起,在空中几个纵跃来到了二楼,循声找到了放映室,听得其中似乎正在播放着电影。
一个已经废弃了几十年的影剧院,竟然放起了电影。
严律眉头紧锁,两手举起灵力,才谨慎地放在门把手上,“咯吱”一声拉开了这沉重破旧的放映室的门。
随即定格在了原地。
随后追上来的小辈儿们要上前,被薛清极抬手拦住。
剑修提剑过去,站在严律身边儿向里看。
门内,已经落后了的大荧幕上正播放着一部有些眼熟的影视剧,薛清极辨认了一下,竟然是那部让他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的《仙侠传奇之剑修无敌》。
只是屏幕上的剑修的脸十分模糊,另一侧的妖也眉目不明。
荧幕上的剑修一开始还按照薛清极记忆里的剧情在动,但画面几次晃动,就见那剑修落了下来,掉落在地的尸体竟然只有半边儿。
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严律脑中当年的记忆猛然浮现。
“定神。”薛清极声音沉稳,眸色却已掀起怒意——虚乾很知道如何激起严律心里的杂念,就是用他当年的死。
荧幕上光线打在室内,严律和薛清极这才发现,这可容纳一百来号人的放映室内,竟然座无虚席。
即便门已被打开,在座的“观众”都没有反应。
他们专注地看着荧幕,悄无声息。
严律深呼一口气,努力不去看荧幕上的后续,对薛清极使了个眼色,自己率先走进去。
薛清极随后进入,仔细看了看座位上的“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儿,紧急对到了门口的董四喜等人做了个“别动”的手势,又轻轻指了指四周的“观众”。
众人这才看清,在座的每一个“人”,身体都与座椅融为一体。
他们甚至已没有了“人”的模样,有的还勉强看得出是妖,已出了大半原身,但照旧与座椅长在了一起,浑身出现孽化,却偏偏成了个硬壳,上边儿还有道道龟裂出的裂缝。
这里每一个,都和楼下的封天纵、医院的散修一样,是怨神的“蛹”。
严律在这其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这气味钻进他的鼻腔,扎进他的脑子。
他顺着那味道找过去,心脏跳的像是要破腔而出。
咚咚,咚咚。
他来到了第一排的正中间,荧幕的亮光正好是最亮的一幕——剑修坠落在雪地中,白雪覆盖了他的身体。
刺目的白色打在第一排正中间的那张脸上。
咚咚,咚咚。
即便已显出原身,即便已发生孽化,即便皮肤已半边龟裂,严律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胡旭杰。
他壮硕的身体塞在影院的椅子里,垂着头,口中不断流出浑浊的液体,孽化出的秽肢和椅子融为一体。
第91章
空气中腥味和诡异的香味交融, 刺激着鼻腔和神经。
和其他已经浑身僵硬的“观众”相比,胡旭杰的身体状态还算柔软,孽化的程度也稍显迟缓, 脖颈和关节都还柔软,应该是刚孽化不久,身体呈现出的“蛹”的状态还不完全。
尽管如此,严律也无法将他和自己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的大胡联系到一起。
那会儿从孙氏医院里出来时, 胡旭杰打着伞走进雨帘回头跟他说话, 说自己以前担心严律活得凑合,以后就不怎么担心了。
说自己要坐地铁,先走了。
就和每回出活儿回来时走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甚至还嘱咐严律到家了给他发信息, 严律后来把这茬忘了。
没想到再见面竟然是在这间老放映厅内,竟然是现在这个局面。
严律瞬间的僵硬凝滞没有逃过薛清极的观察, 后者立即走过来,荧幕的光线打在放映厅前几排“观众”的脸上, 他没费任何力气就看清了胡旭杰的模样。
他脸色一窒,迅速拽了一把严律, 低声道:“妖皇!”
这时候最忌讳心神动摇, 严律回过神儿来,才猛地喘了口气儿。
“没事儿。”严律胡乱地回答了一句,“他是……”
“大胡?”
昏暗中传来一声略带迟疑的声音, 严律和薛清极一扭头, 见佘龙和黄德柱等妖已经进到了放映室内,虽然不敢轻易靠近四周明显孽化异变的“观众”, 但妖族之间毕竟互有吸引,和严律一样在这浑浊的气味里嗅到了赤尾还未消散的气味, 顺着找了过来。
佘龙还没走近就已经看清了胡旭杰的样子,浑身一哆嗦,脸上血色全无,双眼瞪得像要流出血来:“大胡,你怎么在这儿坐着,你他妈怎么会在这儿!”
他平日里的斯文油滑全不见了,直勾勾盯着胡旭杰,从地上弹起来扑上去,要把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的兄弟从这放映室的椅子上撕下来。
严律抬手将他拦到半道,佘龙扒着他的胳膊,愤怒和悲恸让他的五官扭曲:“你知不知道外边儿都发生了什么,雪花……从小我就让你做事儿带着脑子,脑子呢?啊?你起来!”
即便在来这儿之前已经对胡旭杰的情况有了个心理准备,但记忆里昨天还跟你喝酒打屁的兄弟以这个样子出现在眼前,对谁都是一种巨大的打击。
佘龙的声音劈裂沙哑,好似一把锈迹斑斑的锥子捅在锦缎丝绸上,在场之人都能感觉到根根丝线一同崩断的撕裂力竭。
黄德柱带着几个妖族冲过来,看到胡旭杰时还揉了揉眼,继而膝盖一软差点秃噜在地,拽着严律的衣摆,好像拽着个主心骨:“严哥,他、他还活着吗?”
“怎么会这样?”董老太太和仙门小辈儿也已走了过来,惊愕道,“他离开尧市的时候应该还没出事儿,也就十几个小时而已,怎么会孽化的这么严重?”
“快来人去看看他情况!”
四周已乱成一锅粥,薛清极抬手挡住几个马上就要冲过去的小辈儿,目光仍看着严律,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他自然还活着,但却和你们期望的‘活着’不一样了。”
昏暗中妖皇的表情晦暗不清,他一手抓着佘龙,腰上挂着黄德柱,浑身紧绷地站在胡旭杰面前,有一瞬间似乎也长在了这地方。
“都不准动!”混乱中,严律清楚明确的开了口,“退后,离这些座位上孽化了的人都远点儿!”
妖和修士都不由自主地顿在原地。
荧幕的光线让妖皇的双眸看起来更加深邃,浓眉压在眼眶,压得其中情绪缩在底层,难以分辨,唯有语气干脆利索,沉稳简洁:“这地方的‘蛹’都是朝着怨神的方向孵化孽化,不要轻易上前惊动,一旦受到刺激,孽化速度就会加快。”
薛清极心里酸苦难辨,严律说的很对,说的太对。
就因为太对,所以也太残忍。
他甚至没有吐出胡旭杰的名字,而是直接用“蛹”来代替。
这无疑是一种明显的对自己的暗示,妖皇在提醒自己,胡旭杰在这一刻已不存在了,坐在这放映室、孽化的瞬间,胡旭杰就已经是“蛹”了。
死亡和离别严律早在千年时间里习惯了,这种“习惯”并非是已麻木,而是已经习惯在接受事实的这一天到来时,他能迅速将情绪爆发的时间压缩在短短的一瞬。
在薛清极拉他的那一下过后,严律就已结束了自己晃神的时间。
薛清极曾一度认为严律的这种“习惯”是对他的残忍,但重活回来,他逐渐意识到这种“习惯”是妖皇千年时间里都插在身上的一把刀。
每一次身边人的离开,就将这刀推得更深入一寸,削掉他的一片血肉。
不知是谁带着哭腔道:“那大胡怎么办?他刚成这样,说不准还有救……”
佘龙眼里带着些许期盼,看向严律,盼望他的严哥能给他一点儿准话。
“他的确孽化不久,‘蛹’的轮廓甚至都还没成型,”薛清极不忍严律再开口,自己先接过话头,用剑尖指了指另一侧的几个“蛹”,“但他与其他在座者也有不同。”
放映室内虽然昏暗,但借着荧幕的光线不难分辨出这一排的“观众”一部分身上还残留着符纸束缚定身的痕迹,显然坐在这里时并不情愿,或孽化的痛苦无法接受,才被以这种手段禁锢在此。
但胡旭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