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律眉间折痕更深:“封天纵在深受重创后,第一反应是破开一个同样死于快活丸的同族的胸口。”
“不仅如此,”薛清极看着他,“洞中的白衣尸体你还记得么?”
“同样是当胸开了个大洞,心脏没有了。”严律想了想,“心脏是灵力汇聚之地,孽气也往往会汇聚在此处……难道这是一种汲取能量的行为?”
薛清极眼中露出赞同之色:“另外,还有一具尸体也需要你看一看,我已交代过,他们并未挪动位置。”
严律点头同意,在重新盖上床单时顿了顿,低头看向老孙。
老孙的脸上十分平静,他最后并非死于孽气侵扰和失血,而是主动切断了几处经脉,以避免孽气外泄。
似乎是已没有遗憾,老孙的唇角好像还噙着一丝笑意。
严律咬了咬口中的烟,最后看了老孙一眼,将床单轻轻地盖了下去。
薛清极带严律去看的尸体正是最初异变的那个散修,他的脑袋已经被薛清极砍下,又被一剑从腔子里插入,孽气早已被薛清极破了,只剩下一胸腔的脓水,被跟干了的荔枝皮似的外壳兜着,挂在墙角。
哪怕是严律千年来已见了不少稀奇事儿,看到这跟蚕蛹似的东西也愣了一会儿。
“妖皇先前可见过类似的情况?”薛清极问,但看严律的表情也已知道了回答,便又道,“我也不曾见过,老孙死前曾说,这人异变后仍有思维能力,且体内似乎有什么要破皮而出,只是力气不够,始终无法出来,被我借机斩杀,但即便如此,它体内那东西的气息也十分骇人,虽远不及我记忆中那些东西,但凭老孙和我的感觉来说,它像是——”
“怨神。”严律脱口道。
薛清极惊讶:“你有这感觉?”
“不,我只是想到千年前,”严律死死盯着墙角的东西,“当时除了那些吃了快活丸之后行尸走肉的人和妖外,突然也冒出许多怨神,当年三处大阵被围攻时你忘了么?怨神忽然袭来,我们还以为是孽气太重招来的……现在想想,如果并不是招来的,而是有人操纵着放出来的呢?”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沉重之色。
怨神的成因至今未能完全破解,只能大概理解是孽灵互相吞噬融合后的结果,但孽灵互相吞噬的情况很常见,却并非总能形成那种怪物。
但如果世上是有人知道其中道理呢?
如果真的是可以操纵的呢?
如果可以操纵,那么考虑到快活丸的作用,怨神的作用又是什么?
这问题严律甚至不大敢再想下去,他神色凝重:“先见四喜,还有孙化玉,我要知道仙门这边有没有什么线索。”
薛清极点头同意,两人带上胡旭杰,匆匆赶往地下二层。
二层平时多用于医修们做研究,内部的医疗器械和符纸法器皆有,老太太就直接被拉到了二层休息。
严律跟着薛清极找到休息室,一推开门看到老太太的瞬间愣了下。
虽然只是几日不见,但董四喜此刻看起来却好像是又苍老了许多岁,盘腿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一手端着烟袋锅子不知在想什么,董鹿坐在她身边儿在笔记本上记录最近查出的事情,见严律进来便站起身,低声道:“严哥,小年带你去过一层了吧?等会儿孙化玉就过来了,稍等。”
董四喜回过神儿来,见到严律,似乎比前几日又多了些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你来了。”
“怎么搞的,”严律的表情有点儿难看,说话语气也更难听起来,“你怎么跟老了十岁似的?”
董四喜脸上的笑立马就收起来了,拍着沙发扶手骂道:“你那狗嘴里真是崩不出什么好屁!”
见她还有劲儿骂娘,严律悄悄松了口气儿,他真怕董四喜一个受不了打击,跟着出点儿什么事儿。
董四喜骂完他,又歪在沙发上抽烟,见严律和薛清极坐下,这才慢慢开口。
却并没有第一时间说负一层的事儿,而是道:“我想了想,祖宗,不如趁我还活着,把你手臂上那术给解了吧。”
严律没反应过来,这事儿其实几乎没人知道,董四喜平时说起也避着人,除了薛清极是猜到的之外,连董鹿都不知道,闻言都蒙了。
“我感觉不太好,说不出哪儿不好,心里不得劲儿。”董四喜见把几人都镇住了,咬着烟嘴儿嘿嘿笑了起来,只是声音苍老沙哑,她看着严律布满云纹的胳膊,表情略带担忧,“这东西已拴了你千百年,早已超出最开始给你落下这术的人预期的副作用,我怕再拖下去,你就让这玩意儿拖垮了。”
第75章
老太太这话说完, 严律便感到身侧薛清极的身体顿了顿,看向他的目光有如实质,小刀拉肉似的令他汗毛倒竖。
严律没想到董四喜会忽然说起这个, 他之前对薛清极说这条胳膊时,只说明了是为了留下薛清极在他身上的魂契,其他的都是轻描淡写几句带过,后来也鲜少再提起。
不等他开口, 便感觉到自己搭在沙发上的右臂被人拉起, 薛清极低声道:“‘拖死’是什么意思?你之前只对我说过会偶尔酸痛,难道又是骗我?”
他说的声音轻柔温和,攥着严律手腕的力气却凶狠异常, 好像恨不得把他这爪子给拽掉。
“你没事儿怎么想起来说这有的没的, 咸吃萝卜淡操心!”严律对老太太急声道,继而又转过头来, 不知为何有点儿心虚,耐着性子说, “你听她胡咧咧,是有点儿小毛病, 但我受得了。她那是年纪大了, 喜欢夸大其词,我要是能死,早千百年前就蹬腿儿归西了!”
妖皇也不知道是妖的缘故还是其他, 说的愈发不像人话, 一着急就喜欢胡扯些别的,毫不知道自己在朝薛清极的心窝上捅刀。
薛清极懒得听他狡辩, 目光扫向盘腿坐在沙发上的老太太,不顾周围还有他人, 连声追问:“你能解此术?若解开,他这手臂是否还能恢复如常?”
这仙门之术只在历代掌事儿的之间相传,他并不了解,之前还以为是和魂契相同,非要时间够久才能慢慢消散,但看董四喜的意思,巩固这术需要仙门来做,但不巩固,这术也并非就能轻易拔除的。
老太太半闭着眼,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您是仙门出身,应当比我这小辈儿更明白术法运行的道理。这就跟小汽车一样,想要运作起来总是要消耗点儿什么,以前灵气充足的时候是消耗外界灵气,现在外界不足,当然就要消耗别的了,怎么可能恢复如常?总要付出代价的。”
薛清极心里其实早有猜测,但被证实,还是心中一痛。
老太太不给严律争辩的机会,已又说道:“解术倒是简单,只要妖皇愿意,我现在就能解除。”
既然已经知道这术还是早点解开的好,薛清极脱口道:“当然——”
“行了,”严律的声音沉下来,打断两人对话,“我知道了,回头再说。”
妖皇虽然脸臭嘴损,但极少有对自己人疾言厉色的时候,不仅是董鹿和胡旭杰,就连老太太都是一顿。
薛清极没想到严律是这么个反应,瞧见老太太习以为常的表情,薛清极明白过来,这种话老太太提过无数次,但严律都没有同意。
他其实早就清楚这东西是可以解掉的,只是没有选择这条道。
因为这云纹圈住的是千年前薛清极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儿联系。
千年前自己欢天喜地在严律胳膊上落下魂契时的样子浮现,当年的他在今天给了现在的他一记无比沉重的回旋击。
薛清极紧抿嘴唇,攥着严律胳膊的手起先松了松,但随即握得更紧,像是要将其融进自己的掌心。
严律感觉到薛清极指尖的一点儿冷,紧皱的眉头微松,另一只手安抚性地挠了一下薛清极的手背,并不在意他像抓着个浮木似地抓着自己的手腕。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严律对老太太道,“但手长在我身上,我自己清楚。”
和臭脸的妖比起来,更让人害怕的是旁边儿还坐着个低气压的人。
董鹿和胡旭杰从这一来一往几句话里琢磨出了个大概,却偏偏不敢吭声,缩在角落里挨着屋里窒息的压力。
老太太掀起眼皮看看严律和薛清极,口气软和道:“我还不是操心你,别的不说,术法留下的痕迹已经越来越多,你难道不觉得你像去给每个新手纹身师学徒练手用的猪皮?”
“我就算是成了块儿雕花萝卜都不用你管!”严律不耐烦道。
“我活到现在,老伙计们死的不剩几个,我感觉我也快了。”老太太不跟他计较,对董鹿挥挥手,让她去找孙化玉过来,“仙门虽然对掌事儿的筛选严格,但也未必个个儿都没有私心,要是再出来几个拿着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杂碎,你要怎么处理?你现在心愿已了,死人都能让你等活过来了,不如趁机把此事儿了了,以后这个术,也就没有传下去的必要了。”
严律的脸色冷了下来,薛清极一愣,从老太太这话里听出一丝不对,正要发问,董鹿已经带着孙化玉回来了,连带着回来的还有之前在负一层的隋辨。
隋辨低声安慰了孙化玉几句,便揉着红肿的眼睛和胡旭杰站到一出,胡旭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单薄的小身板儿拍的直晃悠。
有段时间没见到这个小医修,严律差点儿没认出来。
孙化玉显然是已经撕心裂肺地哭过一场,进门说话时声音很沙哑,双眼红肿脸色蜡黄,但整个人的气质比起之前在小堃村时要沉稳数倍,眼神坚毅,似是整个人都沉淀下来。
只是这种沉淀实在痛彻心扉,以至于这孩子的步伐还带着抹不去的沉重。
“严哥,年儿,”孙化玉哑声道,举起手里的文件夹,“对不住,去找资料找了一会儿,我们这边资料没来得及整理,有点儿乱,刚才我又翻了翻。”
严律和薛清极站起身,看着他点了个头,孙化玉对薛清极轻声道:“刚才没来得及道谢。”
薛清极略愣了愣,才想起这是说之前老孙死前被孽气折磨,他为其暂时镇抚的事儿,点了个头算是回答。
严律没提老孙的事情,只低声问:“还行么?不然东西搁这儿,我们自个儿看。”
“我爸他们留下的东西,我最熟悉。”孙化玉一抹脸,沉声,“没事儿,我知道什么是要紧的,就算是为了我爸和其他人,我也能行。”
老太太的眉眼中带出些许不忍与怜爱,但没再多说,只招呼董鹿隋辨等人将桌上的东西腾开。
孙化玉将这几天孙氏的检查记录和仙门近期的一些推测记录一一拿出,摆在桌上。
“其实我们查出来的东西并不算多,”孙化玉指着几份资料,“一方面是快活丸的成分问题,另一方面是服用者的反应问题,我们一开始认为副作用的强烈与否是和服药多少有关,但现在看来,应该是和服用者本身的各方面素质有关。”
孙化玉用笔将几处有用且已确认的信息标好,方便严律等人看。
和严律以及老堂街最开始的猜想差不多,仙门这边对服用者的反应程度也给出了几个大差不差的划分。
至于承受能力,则是根据老孙死前的推测重新判定,大致是和服药者本身的身体素质、修为灵力、魂体强健与否三个方面有关。
孙化玉道:“我认为应该还和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关,我想了想,之前异化的那些服药者并不是同时异化,有的是撑了一段时间,抵抗不过才长出秽肢的。”
“从修行的逻辑来说,精神刺激会影响到神魂,而魂稳不稳则会影响寄生的速度,”董鹿思索,“这么想的话,是有些道理。”
严律想起封天纵起初是没有异化太多的,但后边儿挨了邹兴发一掌后,就跟热油里落了水珠似的一下炸了。
这难道也是刺激?
封天纵都敢私下做快活丸生意了,他有这么脆弱?
“另外就是我们查了快活丸的成分,”孙化玉继续道,“但因为这东西我们不敢多沾,所以到现在也只知道是有孽气和魂魄碎片掺杂,另外还有一点儿非常少但不知道是什么的成分,我看不像杂质,近期打算剥离出来单独检测。”
薛清极道:“当年的淬魂,本就是由孽灵和生魂组成。但我觉得快活丸似乎经过了改良。”
“您那个年代我虽然不清楚具体模样,但灵气应该远比现在充沛的多,”老太太抽着烟袋,边想边慢慢道,“如果是改良,那也合理,这就跟我们把一些以前流传下来的仙术改进一样,用现代手段辅助,弥补不足的灵气。”
“但具体是改了哪儿呢?”隋辨出声问道,“或者说,要满足现在的快活丸的制作条件,都需要什么?”
严律看着手里仙门的资料,刚想伸手去摸根烟点上,抬手却发现薛清极竟然还握着他的手腕。
他想事儿的时候没察觉,这会儿才意识到两人从刚才就没分开手,薛清极半垂着眼,即便是严律看他也不收手,倔得像是年少时学古字那会儿学不会就往死里学的模样。
严律原本想抽回手,但一想到薛清极学古字时候的事儿,就想到藏在他兜里自己握着他手写的字条,心里就软了下来。
自从薛清极回来,他的记性就被迫好起来了,实在是很折磨妖。
被控住了右手,严律只能用左手十分别扭地从右裤兜里掏出烟来咬上,看着桌案上仙门的资料,道:“别的我目前不清楚,但妖这边已经确定了,封天纵掺和进了快活丸的制作过程,应该负责其中一个环节。”
“翅族?”董鹿眼神一凛,“难道是和天赋的能力有关?”
严律:“我也是这么想的,翅族能将孽灵的孽核从体内剥离,只是这百余年能灵活使用这份儿天赋的翅族已经不多了,封天纵倒算是一个。”
薛清极在医院门口接到严律时已经听他提起过,这时已经理清了思路:“这倒是的确快捷了些,直接将孽核剥出,感觉上就已经是个半成品的快活丸了。”
今天格外安静的胡旭杰终于开口:“等会儿,啥玩意儿?这到底是怎么做的?难道让人活生生吃下孽核吗?”
“不,人体无法直接承受孽核,哪怕是妖也未必能受得了,”严律沉声道,“我想,应当是让孽灵吞下生灵魂魄,在还未完全融合的时候剥离孽核,这样这个核上就有了生魂的魂魄残留,就好像是过浓的药剂里添了另一个缓冲成分。”
孙化玉最先明白过来:“我懂了!这有了生灵之魂的孽核无法直接使用,所以需要与其他粘合剂一样的成分一同炼制,这就是快活丸了,将这玩意儿再给下一个人服用,这个人的身上就同时具有了孽灵、生魂和二者的灵力,所以许多服用者的灵力才得到暴涨!”
老太太幽幽道:“凡造孽气寄生的人,哪怕是死了都能活过来,虽然只是一具躯壳,但看起来也像是能‘活死人肉白骨’似的,难怪吃了这玩意儿个顶个儿的活蹦乱跳。”
几个小辈儿登时胃里翻江倒海,这确实和直接生吞了孽灵以及自己的同类没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