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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PO文学 > 恐怖灵异 > 凑合活 > 凑合活 第78节
  他明知道严律现在对“死”这字儿十分敏感, 却还专挑出来刺他。
  严律拽着他胳膊的手青筋暴起,遏制不住地蹿火, 这火气中还夹杂着些许慌张。他不知道薛清极想做什么, 也不知道山怪的精气碎片对人会有多大影响,只知道自己手慢一步,不敢深想这慢的一步会有怎样的后果, 于是怒火慌张过后又多出大块儿的后怕来。
  “哥, 真得走了!”胡旭杰背着老棉又拽着体力和灵力都耗尽的隋辨,急得就差没一口咬着严律拖走, “树根都散了,我们能从董鹿之前炸出来的路走!快呀!”
  董鹿拿最后一点儿余力拖着肖点星:“上去就好了, 我直接联系门里过来!”
  严律压下复杂的情绪,再次确认了一下薛清极不像是要蹬腿儿归西的样子,这才稍稍定心。
  精气全部散去后,山怪那副皮囊就彻底瘪了下来,它已不复存在,重新回归山林,只留下身侧也已看不出人模样的洪宣。
  完全被寄生后的人的躯体基本就是一滩烂肉,石块掉落砸断了他的手脚,他也仍旧感觉不到疼痛,全靠本能在扭动,尝试去啃身侧山怪留下的躯壳。
  严律来不及感叹,再次以灵力暂封其几处经脉暂时阻止孽气四溢,一手拽着薛清极,一手又扯着这活死人的后脖领向着胡旭杰的方向走。
  “你还真要带着他啊?”肖点星人都麻了,洪宣这模样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答应了就得做到,把他带上去,找个能看得到山神庙的地方埋了。”严律正要加快速度,却感到扯着的洪宣僵持了一瞬。
  他回头看去,这原本没了个人意识的活死人的一只手竟不知何时拉住了山怪躯壳的断臂。
  那动作严律看得十分清楚,并非是被寄生后和孽灵一样的撕扯撕咬,僵硬的手指艰难地握拢,轻攥着山怪已断了大半的小臂,好似怕把它弄疼一般轻柔。
  “看来他的魂魄还未完全消散,”薛清极也瞧见了,“切尚有意识残留,可惜也要散了。”
  严律心中不忍,但仍硬着语气道:“山怪现在已经算是不存在了,我把你带出去,把你埋在看得到山神庙和柏树的地方,它自山林间来,你也算是可以长久地陪着它了。”
  也不知道残留在这躯壳中的洪宣的意识是否是真听懂了,严律说完这话,拉着山怪的洪宣便松开了手,毫不反抗地被严律拖着走,唯独脸儿还一直扭着去看逐渐远去的山怪。
  严律最后看了眼山怪留下的躯壳,它早已看不出当年那只白兔的模样,但严律想起山怪时,第一反应仍是那个灵动纯净的精怪。
  薛清极并未打扰,直到他把这一眼看完才开口道:“走了。”
  严律没再回头,奔向早已在洞口焦急等待的几个小辈儿。
  炸出的道路本就不稳当,震动之下几乎要被掩埋,几人不敢停留,几乎是拿出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倒腾自己的双腿,即使被砸到了只要还能动就不敢停下。
  几人终于在互相搀扶和互相拉扯之下冲出洞道,胡旭杰先一步窜上井口,转身又将几个小辈儿一个个拉上来,正对着井口喊严律,便见眼前一花,洪宣烂肉似的身体被抛出来,差点把来接应的胡旭杰和肖点星给当头撞飞。
  严律带着薛清极从枯井中随后爬出,刚一出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坍塌声,这通往地下洞穴的通道彻底塌了。
  “都有事儿没?”胡旭杰扭头问道。
  隋辨瘫倒在地没力气回答,只能胡乱地挥挥手表示还行,老棉就躺在他身边儿,看起来也够呛,能坐起来的就只剩董鹿,但也累得够呛,瘫坐在地大口喘气儿:“也不知道那些昏睡的人醒了没,赶紧联系村儿里的肖揽阳,我是没劲儿走下去了,得喊人上来接,还得带上医修过来,老棉得尽快接受治疗。”
  刚摸出手机来拨通肖揽阳的号码,旁边儿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还没呢,村儿里的人还在山神庙前叫不醒……”
  这声音把几人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见不远处的草堆里爬出来了个少年,正是之前守庙子的林生。
  “是你!”老棉虚弱地笑了。
  林生见到老棉活着出来也很激动,慢慢凑过来问几人需不需要帮忙。
  “就是他把我们带到井这边儿的,他跟老棉之前也见过,应该是混了坎精这支儿的血,他奶奶被山怪……”胡旭杰语速很快地跟严律和薛清极讲了一遍林生的来历,说到守庙老太的时候顿了顿,转而问道,“不是让你找个安全地方窝着吗,怎么还在这儿?”
  林生没听出来胡旭杰的停顿,低着头小声道:“我已经回去了庙周围一趟,村里人还躺着,我也晃不醒。实在没地方去,又担心,就回来等了。”
  守庙老太应该和洞中那个鹿一样早就死了,躯壳却被山怪拿来当成了傀儡。现在山怪没了,意味着老太这傀儡受的苦也到了尽头——只是这话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跟林生张嘴说。
  严律也大致猜到了这其中的逻辑,没有戳破胡旭杰这会儿短暂的隐瞒,他咬着烟点了个头,指着不成人形的洪宣道:“谁还有多余的符先给他镇上,等会儿找个时间把魂儿抽出来送走。隋辨和肖家的小孩儿先休息,大胡在这边儿看着,老棉八成需要拔孽,但这地方不合适拔,先让仙门的符帮你缓缓……你还行吗?”
  老棉见严律面儿上虽没什么表示,语气却听得出低沉,叹了口气儿:“这不还喘着气儿呢么,我看这趟活儿之后我就退休养老算了。”
  他是个爱说笑的性格,年少时过得不算太顺,现在已经被磨出了沉稳看淡的性子,这场合了竟然还能说点儿轻松的。
  严律冲他点点头,看着董鹿从犄角旮旯里拉出几张空白的符纸来给老棉画新符,这才转过头一把拽住薛清极,不由分说地拉着他朝远些的林子里走:“你跟我过来。”
  薛清极从井中出来到现在都没再说话,只时不时抬手揉一揉眉心,似乎有些恍惚,被严律拖得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手上的血污早就蹭到了严律手上,触感粘腻,但严律还是抓着他的手。
  妖皇大人显然已经习惯了拉薛清极时抓的是手,早已把之前拽胳膊的习惯忘到了脑后。还不知道自己像是被鱼钩挂着了嘴的鱼,在薛清极毫无逻辑规律的松线拉紧之间晕头转向。
  薛清极笑道:“难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还需要避开旁人才能说的?”
  他这话本是调侃,放在平时早就换来严律的回呛,但此刻严律却只微微侧了侧头,下颌线紧绷,微长的刘海儿下那双深眸色泽更重。
  年少时薛清极常做出些惹严律生气的事情,严律并不是好脾气的妖,气得厉害便抓过他朝后背抽上几巴掌。
  薛清极一开始还会因为惹怒了严律而害怕,他既害怕被一脚踢出弥弥山,又害怕严律不再搭理他。但这两点始终没有真的发生,反倒是薛清极慢慢儿地大胆起来,长成后更是能跟妖皇犟嘴顶牛,在这种针锋相对中试探证明自己已非孩童,又隐隐享受着这其下隐藏的严律对待他的不同——妖皇总是纵容他的。
  他被严律养成了个张口就要气死人的脾气,全没发现自己或许也在和严律这条“鱼”的缠斗中也昏了头。
  他那时已对严律发火的样子基本免疫,唯独在严律真不再说话时才会又找到年少时的恐惧来。
  薛清极最怕严律忽然收回这份儿纵容,抛下他走开。
  妖皇对感情的迟钝已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陷进去无法脱身的从头到尾好像都只有薛清极一个,他不想一个人待在沼泽里,而严律能说走就走。
  这会儿严律已气到了一定程度,薛清极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被拉着走到了更远些的地方了,这才低声道:“不过是借了些山怪的记忆,精怪有属于自己的术法,并不会伤到我。若能从记忆中发现些细节,对你我都是好事——”
  他话未说完,便被一股大力顶在了树干上。
  两人合抱才能围住的树干在这冲撞下都震了震,簌簌掉下几片杂叶,正落在已怒不可遏的严律的头上。
  严律两手拽着薛清极的衣领,整个人几乎将他压在树干上,声音再低也压不住声音中的怒火:“我不需要你来用这种手段做‘好事’!”
  薛清极被磕在树干上,心里也起了火,正要反唇相讥,严律又道:“它体内早被孽气给泡透了,又服用快活丸,你难道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这话说得十分占理,薛清极噎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倒是没再辩驳。
  严律一想到薛清极干脆利索地将那碎片往脑子里按的模样就觉得后怕,这怕越汇聚越多,竟然在严律心中盘踞成了浓重的委屈来,他打落地开始就没有真的恨过谁,早已看淡了死亡带来的一笔勾销,但此刻却真的要恨起眼前这王八蛋来。
  这种恨十分复杂,严律分不清其中各种滋味,只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老是这样,做什么事儿前根本不想后果,就只知道自个儿想要什么就做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破烂身体受不了强开经脉,想没想过剑阵要耗损你到什么程度,想没想过万一山怪给你的那玩意儿里混了别的东西——你想没想过你要是再活不了两年就死了,你死了之后我该怎么办?!”
  说到后来就压不住了声音,几乎算是在吼。
  二人用的都是古语,远处几个小辈儿听到了动静也并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只知道两人像是又吵了起来,下意识都闭了嘴不敢吭声。
  而薛清极却是愣住半晌,一时间竟然没能接上这话来。
  愣怔的几秒过后涌上心头的确实另外的滋味——好像是滚烫的热水浇在他冰冷的躯体上,烫得吓人,但他冷了太久,所以恨不得张口让这热水直接烫进自己的五脏六腑,哪怕是烫烂了烫毁了,他都欣喜若狂。
  这话好像已经憋在严律心里很久,他之所以不问出口,是觉得问题的答案并不会让他称心。
  从千年前薛清极以身填境外境裂缝开始,这个答案就注定不会让严律满意。
  而严律并不知道薛清极死后自己是否还要再去寻找他的转世,毕竟那已经不是小仙童了。
  他几乎要因为这个恨起来薛清极,说完又觉得索然无味,自嘲地摇摇头,松开扯着薛清极衣领的手道:“你没想过。”
  手将要松开时却被猛地拉住,薛清极的手劲儿大的吓人,硬扯着带着他的手按在自个儿的脖颈上。
  严律的手一贴上薛清极的脖子,便觉得他的身体似乎有些发烫,还没来得及反应,薛清极的声音响起:“妖皇对我真凶啊。”
  他手上还残留着血痕,一只手因为划破掌心画阵伤口还在外翻,却依旧用力攥着严律的手,带动他的手掌狠狠地掐着自己脖颈,伤口被挤压着又流出血来,血顺着他的掌心流在严律的手背,浓稠的红色看得人心惊肉跳。
  严律皱起眉抬眼,正对上薛清极那双闪着不大对劲儿的光亮的眼。
  他眼中似有笑意与疯狠交叠,灼热异常,低声道:“你既然如此恨我,干脆掐死我如何?我看妖皇对那个走火入魔的山怪倒是都比对我和气些。”
  严律瞧见他手上流出的血便开始皱眉,抽了抽手没抽动,又烦又怒道:“你跟它是一回事儿吗?”
  “确实不是,说到底,我活着在你身边的时间远不及它长。但刚才你问我的问题,可曾问过它?或者问过其他任何陪伴过你有过交情的人?”薛清极悠悠道,“妖皇好狠的心,以前要我修成后来杀你,现在又要我想你。你这态度好古怪,为何要这么对我,你想过吗?”
  严律愣了愣,这会儿大脑才缓缓地把自己刚才说的话给思索了一回。
  他好像是个被人骂了到家才想起怎么回嘴的人,越回味刚才的话越觉得心惊胆战——他好像确实从没把薛清极摆在和任何人同等的位置,薛清极被他抓在手里,不肯摆出去。
  这一抓就是千年。
  薛清极低声咳了几声,这才慢慢将扣着严律手的力道给卸下些许,却仍攥着不放,反倒是归拢在一起被自己双手合住包裹起来。
  握刀的手被合拢,手背上的云纹也被薛清极的手遮盖,严律只觉得自己手上像是有了薛清极掌心鲜血的热度,这热熏得他头晕,刚从山神庙中转移到洞道中那会儿的晕眩感又席卷而来,几乎让他觉得自己双脚离地,头重脚轻地要飘起来。
  薛清极俯身压过来,好像是要看清严律现在脸上的表情,嘴唇停在严律的唇侧,几乎说话时就能感到对方呼吸间的热气略过自己的唇。
  这动作哪怕是严律这成精木头一样的妖也知道太近太亲昵,早已超过了朋友手足的距离,却仍跟鬼迷心窍似的没挪开半点儿。
  薛清极眯起眼中深意犹存,看着他轻声道:“我若不问你,你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考虑这些。严律,你一生不曾被爱恨嗔痴困扰,千年不染孽气,于他人或许只觉得敬仰,于我却只觉得你对我格外狠心。”
  他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轻,严律从未听过他说这些,一时怔忪,不知如何回答时又感到脸颊被薛清极的嘴唇擦过。
  好像是一道火,划过了他的脸。
  薛清极将头顶在严律的肩膀,整个人似乎耗尽力气地压了过来。
  “你烫得都快成个烤地瓜了!”严律这才意识到不对,“什么时候发起烧了?!”
  薛清极感觉自己被手忙脚乱地搂住,严律的手摸过他汗津津的脖颈,耳中严律喊他名字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他被严律的气息包围,身体虽然难受痛苦,心中却仍觉得踏实安全,嘴唇微动:“我在洞里时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话没说完便觉得意识模糊,脑中穿插进混沌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现实的一切便被这记忆给隔绝开,他昏沉沉地沉进了混沌中。
  严律只觉得自己搂着的这身体烫得像是一块儿燃烧的碳,自己的手刚搂住薛清极的腰,便感到掌心潮湿粘腻,竟然沾了一手的血,这才发现薛清极的腰正在向外渗血,只是被红色的衣袍给掩盖住了这会儿才显露出来。
  他脑中嗡地一声,立即将薛清极平放在地,直接扯开他腰腹的衣袍,一眼便瞧见薛清极腰部一圈儿撕裂出的伤口,显然是在之前被树根缠绕那时就已经落下了伤口。原本并不严重,但在薛清极后来的一系列折腾下裂得更开。
  严律一手搂住薛清极的身体,一手下意识去按住他的伤口,眼前场景和千年前他去按压薛清极的半具残尸的场景交叠重合。
  周遭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严律的只觉得窒息感席卷而来,额头渗出冷汗,张着嘴大口喘气也无法平复,好似被人从高处推下,强烈的失重感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击垮,胃内翻江倒海,差点干呕起来。
  偏偏薛清极在撩拨完他后昏睡过去,眉目舒展得好像在做一场美梦,和那时从境外境坠落而下后脸上的表情有些许相似。
  或许是伤口在挪动时被牵扯到,薛清极略微发出一声咳嗽。
  这活着的标志让严律从窒息中勉强抽离,他咬牙起身,又弯腰将薛清极给抱起来,疾步走回井边,嗓音嘶哑道:“立即下山!”
  胡旭杰等人原本老实等在原地,没想到严律再出来时竟然抱着薛清极,登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严哥:“不是,这怎么了?”
  “好重的血腥味儿,”老棉挣扎着起身,“他受伤了?”
  薛清极被严律抱着,凌乱的长袍衣角滴答地落下些许血来,呼吸也并不明显,只侧头靠着严律的胸口,双眼紧闭。
  仙门的几个小辈儿都慌了,董鹿举起手机道:“我刚才已经联系到肖揽阳了,他倒是已经醒了。”说这话时她顿了顿,眉头蹙起,但还是很快道,“我们带的有医修,他应该马上就能上来——”
  话音未落,便见妖皇已又化出原身,长尾卷起薛清极轻放在背上,转瞬便已朝着山下奔去,只撂下一句话:“让他们在原地等我!”
  天色已微微见亮,浓稠的黑夜将散未散,严律只觉得伏在自己身上的薛清极浑身滚烫地要将他烙穿,这痛感四处扩散,在体内冲撞。
  恍惚间他竟然想起上神。祂寂灭时已虚弱不堪,魂体在被他的兽牙咬碎前曾以指点在他眉心,声音悲哀怜悯。
  ——“我盼望你遇到难以割舍的人,又盼望你一生都没有牵挂。对你来说,短暂的光亮过后将是漫长无尽的黑暗与痛苦。遗忘对你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忘记光亮,才能忍受长夜。”
  他那时并不理解上神的话,只是愈发觉得活的没有滋味儿。
  他确实忘得很快,因为那些漫长的时间里并没有特殊的需要他去记得的事情。他恍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大部分都停留在薛清极死的那天,在那之后的每一天都不再有任何区别。
  原来痛苦是“永远停在了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