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皇原身的尾巴和后背,自始至终都只有小仙童触碰过。
巨兽感觉到背上剑修气息不对,眸中怒意翻涌,仰头发出一声长嗥。
长嗥中夹杂着上古妖族才有的浑厚灵力,在这地下洞穴中震荡扩散,掀起的气浪无比强悍,原本还在疯狂进攻的树根猛然被掀翻,略细弱些的更是在这灵力之中溃散,连隋辨都被波及,被剑带着翻了好几个跟头,捂着嘴差点没吐出来。
妖族的兽嗥是警告是宣战,哪怕是千年的柏树也承受不住妖皇的怒火,也许是操纵柏树的东西终于知道怕了,之前还如巨蟒般攻击游走的树根此刻簌簌抖动起来。
薛清极俯身,一手仍不舍地拽着巨兽柔软的长毛,在其耳边用古语道:“这应该是偏移后的阵眼所在之处,它不想你我来此地,本体便该是藏在这里。”
巨兽狼一样的耳朵抖了抖,很不习惯在这个状态有人拽自己耳朵说话,但还是没把这小子从自己背上甩下去。
“山怪,”巨兽口中吐出隋辨熟悉的声音,正是严律,“滚出来!不然老子一把火烧了这儿,连你带这破树还有你那个心上人一道烧成肥料,来年阵眼还能再发新芽!”
那万千树根不再扭动,只是仍不肯散去,盘踞在洞穴中仿佛在装死。
严律落在一处勉强没有多余树根树须的角落,刚一落地就又成了原本的模样,只是背上还背着薛清极。
而薛清极的一只手还按在严律的后脑勺,手中揪着他的头发。
隋辨挂在剑上看了一眼,顿时觉得自己快吓晕过去,偏偏薛清极十分淡定,眼中神情颇为不舍地又搓了几下严律的头发。
虽然不如原身的毛柔软,但妖皇大人的头发手感也很不错。
严律:“……”
严律怒道:“撒手!你下回再趁我出原身那会儿摸我脑袋试试?!”
“竟还能有下次?”薛清极颇为惊异,“不知妖皇下次原身何时才肯出来,我也好多看几眼。”
严律权当他在放猪屁,感觉到薛清极从自己背上挪下来的动作有些缓慢,不由皱眉道:“你这灵力不对,你强开经脉了?”
“情况紧急,此法最快。”薛清极没有否认。
经脉强开的时间有限,他的面色肉眼可见地比之前更苍白。
严律抿起唇,眉头皱得像是能夹死苍蝇。
薛清极看他一眼,低声道:“虽有耗损,但也不至于转天就死。”
严律被他这话噎得头疼,鬼使神差地骂道:“你既然知道我不想你早死,就少拿这话来气我。”
说完便感觉自己这话说的不大对劲儿,但也没好意思再改口。
薛清极的视线立刻抬起,灼热的目光对上他的眼,那模样倒比他这个妖族还更有兽性,好像要钻进他眼里看看,嘴唇动了动,竟然破天荒地吐出几个字来:“知道了,是我说错,你不必生气。”
严律感觉自己像是起猛了,薛清极这犟驴都能正儿八经地道歉了!
这简直比让狗松开骨头还稀奇。
“伤哪儿了?”严律缓了口气问。
手却已经先一步在薛清极的身上摸索起来,先摸了摸胸口,感觉得到有强开经脉后的不同,心里先是酸涩地疼了下——以前这人从来不需要这种法子辅助的。
继而又向下摸,薛清极让他这无意识的手摸得心烦意乱,将左手伸出:“小伤,手腕破了。”
严律一眼瞧见这手腕上深深的一圈儿伤口,他这壳子压根没有千年前那么强健,伤口再深一些恐怕都能影响握剑。
严律发现自己拽着薛清极胳膊的手在不自觉地用力,薛清极手臂上的肉被他的力气挤得有些变形,却也没抽回,只带着意味不明的笑看着他。
“真险啊,”薛清极忽然道,看着严律的眼睛继续说,“你再晚来一步,我或许——”
严律的声音有些大:“闭嘴!”
薛清极从善如流地闭上嘴,眼底却仍是带着笑的。
严律没敢深想如果自己晚来一步是什么样,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强烈的愤怒和后怕了。
这感觉十分奇怪,他还以为自己对感情的感知也和味觉一样退化的差不多了。
那边儿隋辨终于被慢悠悠往回走的剑给送到了两人身边,一落地就坐倒在地,惊魂未定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真不中用,对不起啊年儿,我帮不上忙……”
薛清极略有些惊讶地扫了眼隋辨,见这小孩儿两眼通红,显然是又哭了。
这哭包的样子和薛清极印象里的师兄也略有相似,他难得耐着性道:“能找到这里,又怎么不算帮忙?”
隋辨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儿,感觉自己难过和失落比平时都明显。
“你俩在这儿待着。”严律松开拽着薛清极胳膊的手,转头看向头顶瀑布似庞大的树根丛,随意地扯了下领口,“看来我这‘故交’还是没想明白。”
言罢,原身又出,一跃而起,与再次扬起的树根缠斗。
原身的严律行动更加野性,灵火四散蔓延,在这布满灵力碎屑的地下洞穴中急速升温,哪怕是树根本身会有吸收灵力的能力,却也一时无法将严律击落。
隋辨还是不大敢直视严律的原身,拔出体内游丝后凑到薛清极身边小声问道:“严哥到底是什么族啊?我见过别的嗥嗥,但好像大多都是灰色或棕色的毛……”
薛清极仰头看着那熟悉的身影,软下声音道:“是嗥嗥。此族以白色为尊,他本是族内最尊贵一支的后代,可惜这支都死于族内争斗,唯有他在年幼时被上……”顿了顿,省下了这段儿,“被其他人收留,因此与其他嗥嗥并不相同。”
隋辨似懂非懂地“哦”了声:“严哥原身真的挺帅的。”就是不敢看。
“是么?我也觉得。”薛清极笑了,继而又温声道,“从小就觉得。”
似乎一夜的缠斗也让山怪耗损严重,严律的长嗥第二次回荡洞穴时,树根挥动的样子明显慢了许多,地上可落脚的地方也多了出来。
严律再次落下,仰头厉声道:“山怪,你现在连本体都不愿见我了?”
那树根制成的巨大瀑布和交织的“树藤地毯”微微抖动,半晌,虚空中传来一声叹息。
“瀑布”缓缓地分开来,里头传来山怪无奈又难过的声音:“我第一次见到妖皇,你带着一个少年坐在柏树下,妖皇还记得吗?”
薛清极脸上的笑淡了些,他不必猜也知道这“少年”是自己的转世。
严律沉默几秒,回答:“我的记性不好,但我确实带他来过许多次。”
树根簌簌抖动,里边的声音也逐渐清晰,山怪语气中带着些许怀念:“那时那少年伏在你膝头熟睡,你只守着他等他苏醒,全没有传闻中大杀四方的狠戾……我以为是两位神仙来到这仙圣山,想靠近但又怕仙人嫌我污秽,所以只敢化出我觉得最干净的模样凑过去。”
所以它化成了一只白兔。
它缩在远处仍旧不敢靠近,只远远观望。
靠着树盘腿而坐的妖一手搭在膝头少年的肩头,少年睡得很沉,即使在这荒山野岭也眉目舒展,只有手紧紧抓着男子的衣袍,好像抓着他才能安心。
那时妖皇还未完全活得不耐烦,他对这些和小仙童模样相似的转世并不太多在意,只是将倒霉的转世带在身边儿跟自己一起四处走。
那些转世无一例外都不记得他,所以对他来说这些也不过是一个个的陌生人。
唯有这些转世睡熟时妖皇才会在这闭着眼睡得格外香甜的面孔上找到熟悉的影子。
在山林间小憩的少年,和在弥弥山时因头疼难忍而在三更半夜悄悄摸到妖皇榻上、蜷缩着身体贴着他熟睡的小仙童像到了极点。
也只有在这时,妖皇才有心情去拨弄一下这些转世的发丝,为少年拨开散落在额前的刘海儿。
山怪化成的兔子在远处静静看着。
它不理解妖的感情,就像不理解妖皇看着熟睡少年时的眼神。
不理解为什么那眼神像透过对方看另外一个人。
第53章
山怪最初在化形方面并不擅长, 其实直到现在,它学会的形态也并不多。
在初遇妖皇时,山怪还是只会模仿山中走兽外形的小小精怪, 化蛇蛇长脚,变熊熊少爪,很是没有天赋。
它从山民对这些猛兽毒蛇的反应里总结出属于自己的道理,认为这些生灵并非讨喜之兽。
因此接近树下的两位时它化出是只兔子, 这是它最拿手的一个外形, 见妖皇膝上睡着的少年生的粉雕玉琢格外白皙,又寻思寻思自个儿也是兔毛如雪,必不可能招人讨厌, 这才壮着胆子蹦跳过去。
山怪因是精怪修成, 心思纯净的同时脑子也很简单,以为装成个兔子就不会被识破, 模仿着兔子跳跃的模样在妖皇身边儿溜达了一圈儿。
妖皇好似并不在意一只兔子的到来,任由它和那些停落在他肩头的雀鸟一样凑到自己身边儿, 山怪在他身边嗅了嗅,在去嗅他膝头的少年时被妖皇两根指头捏住后脖儿拎起, 带到和自己视线平行的地方仔细看。
山怪这才看清了妖皇的那双兽瞳, 登时吓得两腿一蹬,恨不能翻了白眼直接装死。
妖皇皱着眉将它上下打量,哼了一声:“原来是修成了的精怪, 我还以为又是哪个不开眼的怨神自比上神, 要在这儿享受供奉香火。”
山怪被他一眼看破出身,更是不敢多说其他, 哆哆嗦嗦地被他拎着听天由命,只交代遗言似地答道:“后山上好的止血草要长成了, 村里采药小童要是来采,得跟他们说会有毒蛇在,神仙杀我,还请替我照应采药小童。”
它还没学会很连贯地说话,发音一顿一顿,妖皇却耐心听完,眉梢眼角的情绪没多少变化,拎着它这团瑟瑟发抖的毛团儿晃了晃,随手丢到了一旁。
山怪在堆积了落叶的草地上滚了滚,眼冒金星地爬起来,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听见妖皇道:“你这种弱小的精怪,我都懒得动手。你既要管那些人族便随你,其他多余的事儿别做。”
虎口脱险死里逃生的感觉让山怪十分震撼,它在地上精神恍惚地坐了会儿,愣怔怔地看着树下的妖。
树叶缝隙间落下的暖色阳光浮在妖皇身上,他绑着的头发松开,垂在身后,风吹起时飘起几丝,被阳光渡成一线金黄。
伏在他膝头睡觉的少年一手抓着他的衣袍,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根发带,正是从妖皇大人头上扯下的,被他当成玩具抓着玩儿,玩儿累了便睡了。
山怪当时并不知晓妖皇的身份,只凭直觉感到这妖的强大不好招惹,哪儿想到竟然还能有人狗胆包天地扯他的发带当玩具玩儿,睡着了都不松开。
古树的枝叶随着山风吹过而摇晃,沙沙作响间阳光也随着摆动挪移,妖皇伸出手替少年遮挡打在他眼上的光,头也不抬道:“还不走?待在这儿等我宰了你?倒也行,我也想尝尝精怪化成的兔子烤起来是什么味道。”
这本是句挺吓人的话,但山怪瞧瞧他伸出去遮住少年眼睛的手,又原地崩了两圈儿发现自己没死没残,心里的恐惧居然散的七七八八,又小幅度地蹭到树下,仰头看看妖皇,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妖皇漫不经心地瞥它一眼,见这精怪彻底连兔子都不装了,腾出一只手来给了它一记脑瓜崩儿:“休息。”
被弹了脑壳却没多疼,山怪又凑上来,学着妖皇的语气:“休息。你为什么休息,很厉害的妖,不需要休息。”
“他需要。”妖皇看向依偎着自己的少年,“我听闻这附近又有了什么狗屁神,便来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找死,赶路到这儿他累了,就先睡会儿。”
山怪“哦”了声,试探性地凑到少年跟前,见妖皇这次没有驱赶,便放心大胆地瞧起来。
少年生的十分俊朗,闭着的双眼睫毛很长,眉目舒展,哪怕是它靠近也并未苏醒,仿佛只要趴在妖皇膝头就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山怪围着他嗅了嗅,再抬头时说道:“他活不长了,好重的病。”
妖皇的神色并未改变,平静地拨弄着少年额前的碎发,淡淡道:“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睡觉呢?”山怪又问。
“你这精怪话真多,”妖皇的耐心彻底见底,“你不是兔子吗,去,那边儿草新鲜,你闲着没事儿啃那片儿地皮去!”
山怪很伤心:“我也想变别的来着,但都不对。”
说着化成一条长了四条腿儿的蛇,直立起来两脚走路地在地上绕了一圈儿。
妖皇的眼都看直了,绷不住大笑起来。
睡着的少年被他吵醒,揉着眼坐起身,木呆呆地看着被他吓到的山怪,又看看笑得止不住的妖皇,表情有些不解,愣愣地坐了几秒,见妖皇还看着山怪笑,木讷的表情忽然有了变化,皱起眉时眼中也满是不悦,伸手去掰妖皇的脸。
妖皇的注意力这才重新转回到少年身上,但看到醒着的少年时,他面儿上的笑又淡了,轻轻拽掉他的手,拍拍他的脑袋,让他重新靠回自己膝上睡觉。
那少年懵懵懂懂,虽然已是人族长成了的年纪,心智却好像依旧是个小孩儿,神态也显出些与周遭一切的抽离感,山怪见过这样的人,知道这少年是个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