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极“哦”了声,不由笑了——这竟然是个俗套的采药人进山与神相爱的故事,倒是和这村里对山神的传说有些许相似。
身旁严律厉声道:“你疯了?凡人寿数不过百年,你本就不该跟这样的人有感情!”
山神不说话了,身后薛清极的笑也落了下去。
严律说完这句也察觉出有点儿不是滋味儿,喉头干涩发苦,哪怕置身灵火包围也还是觉得阵阵发冷,下意识不愿回头去看身后的人。
薛清极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天生万物生灵,本就皆有七情六欲,什么是‘本就不该’?”
“你是仙门中人,不需要我解释。”严律闷声道。
肩膀被猛地捏住,严律被一股蛮横的力道别过身,正对上薛清极疯狠的眼神儿,刚才的笑已全无踪影,剑修的面儿上一片冰霜:“什么是‘不该’?我不懂,妖皇教我。”
捏他肩膀的手修长有力,指节泛白,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严律觉得这手凉得很,甚至透过衣料浸透了他的皮肤。
薛清极一向是体温偏高的,这会儿却像是块儿冰。
“……好,就算是有了感情,”严律别开头,好似并不在意薛清极的表情和神态,继续对山怪道,“那就该做好接受他会老会死、会转世会忘了前世的现实,而不是把人强留在身边儿。”
薛清极的嘴唇抿起,但没再继续打岔。
山怪道:“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为何不能留下他?我们要长长久久在一起。”
“世间从没有不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长久’!”严律怒道,“我看你是有了执念,这不是好事儿,你守着这大阵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吗?”
山怪的脸上露出困惑之色,歪着头思索了片刻,很是不解:“我不懂。妖皇难道没有执念吗?你若没有,便不该强留手臂上的仙术至今,只为维持那早已稀薄的魂契了。”
严律的脸色瞬间苍白,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找不到话来回答。
他手臂上的符文自照真起留下至今,从一开始只是围着魂契四周的一小片儿逐渐爬满了整条胳膊,又蔓延向胸膛。
偶尔照镜子,严律发现自己像是被这“纹身”慢慢腐蚀,一点点儿锈掉。
但他不肯放手。
捏着他肩膀的手狠狠地颤了一下,严律反应过来,迅速回身甩开薛清极的手,却见这人死死盯着半空的山怪,眸中先是闪过惊异不解,随后似乎是逐渐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缓慢地侧过头来看向严律。
薛清极自从脱离了少年期,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仙门那套装模作样的作风,面儿上大多时候都是笑的,也有愤怒或嘲讽。
但这会儿他却没有半分笑意,也没有恼怒讥讽,薄唇微抿,呼吸似乎都停了,只有双眸微微睁大,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询问确认,更像是委屈。
他好像回到了千年前大病时,问严律为什么不用原身来哄自己的小仙童。
又像是在千年前的一个雪夜,妖皇喝的烂醉说出那个“成仙后要来杀了我”的可笑约定时的剑修。
他以前总觉得严律在往他的魂儿上捅刀,但后来又不那么觉得了。
没有化原身习惯但还是化出尾巴来哄他,说了那见鬼约定后,反倒自个儿忍受了千百次的死别。
他的妖皇只是在他的心上留下了痕迹,又把自己留下的痕迹一个个吻过。
薛清极的视线看着严律,再开口时却是对山怪说话,声音十分温和儒雅:“你早知他手臂有问题,却仍故意袭击他这条胳膊。”
山怪沉默片刻,慢慢道:“我也舍不得的。我不愿妖皇受伤受疼,但知妖皇强悍,且是不死之躯,我未必能胜,想将他留下便只有这一个法子。”
之前的怀疑得到了印证,被背叛的感觉几乎令人坠入深渊。
严律面容因愤怒而显出兽类的凶狠,已是竖瞳的双眼隐隐透出原身的金色,怒不可遏:“山怪!”
长刀再次化出,却在抬起手臂时一阵剧烈疼痛。之前打进他肩膀的那根游丝竟然缓慢地生长出来,手臂皮肤凸起一线,围绕着手臂上云纹的纹路缓慢攀爬缠绕。
这疼痛来得十分突然,严律几乎立刻躬下身,左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右臂,喉中发出一声低吼,浑身冒汗。
“对不起,”山怪声带不忍,“你这条手臂本就快废了,按你的话来说,这也算是‘代价’。不如听我的,留下吧——你!”
屋中灵火似感到即为亲切的灵力,猛然暴涨,严律艰难抬头,混乱的视线中,数道剑光浮起。
薛家留下的两把剑已全部浮在半空剧烈晃动,瞬间化作四把,再化作八把,眨眼间数把剑影已将屋内充斥。
严律大惊,这是薛清极曾经最善用的剑招,但耗损不小,当年他鼎盛时常用倒是没什么事儿,但现在薛小年的壳子怎么能支撑得起这种耗损。
不等严律喊停,薛清极便已剑指一抬,冷声道:“去!”
不知多少把剑如雷劈电闪般直奔山怪,山怪慌忙逃窜,试图爬出这间屋子。
屋内空间狭窄,墙壁又都是阵眼柏树树根所化,本是砍不动的,却硬是被薛清极控剑扎出了数个窟窿。
山怪操纵的毕竟是个凡人肉身,不敌这攻势,跌向隔开山神庙供台和这间小卧室的墙。
这墙显然没有外墙坚固,竟然在山怪的撞击和薛清极的剑击下破开一个大洞,山怪急忙窜出,一扭头却瞧见飞剑已一把把追出,将山神庙中搅得一片尘烟狼藉,连那泥像都没能幸免,身上落了道道剑痕。
飞灰中薛清极弯腰自墙壁半人高的洞中走出,轻轻抬手,空中一把剑便落入掌中。
山怪并不知道薛清极究竟是谁,本以为控制住了严律就已成功大半,却不想这儿竟然还有个死了千年又回来的厉鬼。
“你、你……”山怪颤声道,“这是我的庙,是供奉我的庙……他们爱我敬我才建起的庙!”
薛清极笑意犹存,平和道:“是么?但人从来只敬爱自己的欲念。他们并不爱你,只是爱‘被满足’。”
山怪浑身巨颤,口中胡乱地发出几声没有意义的辩驳。
薛清极并不在意,一手剑指轻点,空中无数剑影刺向山怪,自己则提着剑走到泥像前。
因被分了心,严律手臂上的游丝暂时停止了蠕动,被严律咬着牙以另一只手举起的灵力强行拔掉,右臂疼得不断抽搐痉挛,他也顾不上了,窜到墙壁的洞前,还未看清就听到山怪发出一声悲切惨叫。
只见盈盈剑光之中,薛清极立在泥像前,他鼻中又滴滴答答地流出血水来,反手一抹便糊了半张脸。
薛清极并不在意,手中长剑先是自上而下灌入,将泥像捅穿,又拔出剑来,削去了泥像的头颅。
眼底一片冷漠暴虐,抬脚将受人供奉的泥像踹翻。
泥像掉落在地,摔得粉碎,自土地中捏出,又归于了尘土。如大梦一场,破碎得如此轻而易举。
“完了,这地儿的钱我是赔不起了。”严律捂着手臂头疼不已,回神吼道,“这老太又不是山怪的本体,他跟人家较什么劲儿——隋辨!”
混乱的房中灵火遮蔽的角落里,一直趴在地上全神贯注的青年终于画下阵的最后一个字符,他浑身被汗湿透,高强度的集中和耗损已让他几乎脱力,一画完便跌坐在地,强撑着喊道:“严哥,准备好了!”
严律立刻猫腰从洞中窜出,借着飞剑掩护径直奔向薛清极:“走!”
薛清极目光仍看着山怪,眉间黑气萦绕,严律来不及拔孽,只能又拽了一下,见他还是不动,一咬牙也飞身上了供台,将这癫子给搂在了怀里。
薛清极感到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包围,身体一僵。
“走了,”严律用古语轻声道,“听话,小仙童。”
这话似乎是什么灵丹妙药,又或者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兜头锤下的大棒子,总之是有了奇效,薛清极也不知道是让治好了还是让砸晕了,反正这回没反抗,被严律搂着带下台,塞过了墙上的洞。
隋辨见严律绑架了薛清极回来,赶紧招呼两人一起入阵,眼见山怪尖叫着又贴着墙爬了过来,立即盘腿坐在阵中,闭上眼将运了灵力的手按入阵心。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好像四周万物都被扭曲压缩,这感觉严律竟然还有些熟悉,和以前用缩地符赶路时差不了多少。
再睁眼时三人已不再身处山神庙,却也并非意料中出现在庙外的巨树旁。
隋辨灵力耗损严重,被这种传送的感觉折腾得一直干呕,抬眼看看四周,面色惨白地撂下一句:“完啦,阵眼偏移,连带着我传的位置也出错了。”
说完两眼一闭,彻底晕菜。
严律也感觉一阵恶心,但还忍得住,抬眼看看四周。
四下里十分安静,三人似乎身处一条狭长的长廊隧道,抬头时却瞧见头顶闪烁着斑斑点点的灵光,如夜空中的漫漫星河,映照出周围的泥土墙壁,以及其中根脉交错的树根,还有不少细小的树根触须自头顶垂下。
严律很快搞清楚了自己所在的地方,这里竟然是一处地下通道,只是看这模样并不像是开凿而出的。
他还没再多看,便被一把按在泥壁上,薛清极的手卡住他脖子。
这次是两只手一起卡,薛清极的眼神儿在这静谧诡异的环境中显得更加疯癫,严律感觉得到贴着自己皮肤的手指一直在试图用力,好像真的想把他给掐死,又被最后的理智拉着没能下手。
严律嘴里的烟被这一推给弄掉了,怒道:“你有种掐一下试试!”
“你要真是能被掐死就好了。”薛清极咬着牙道,声音低得像是坠在谷底,“你这手臂到底是怎么回事,别再糊弄我。”
严律闭上嘴,目光落在薛清极脸颊的血污上,觉得自己心脏狠狠缩了一下。
“严律!”薛清极低吼道,“你把我当什么,任你敷衍的傻子转世吗?”
严律闭了闭眼,嘴唇轻动,半晌道:“你问过我魂契是怎么留这么久的,还记得吗?”
薛清极的双眼紧紧盯着他。
“就是这么留下来的。”严律将右臂抬起,右手覆在卡着自己脖子的薛清极的手上,安抚性地搓了搓,“魂契本就是仙门掌事儿的才懂的术法,能加固留下这东西的也只有掌事儿。照真先替我进行了第一次加固,之后是印山鸣……”
薛清极的呼吸短暂地停了下来。
这条右臂的纹身已经蔓延的十分严重,经过上次董老太太的加固,竟然又向着脖颈处稍稍蔓延,薛清极从扯得有些歪的领口就能看到一丁点儿攀附在锁骨的云纹。
从照真开始就有了,那到现在究竟过了多少年。
严律见他这样,不在意地笑了笑:“照真和印山鸣以为你最多几百年就能死回来,没想到你回来的晚了点儿。我说过,不存在没有代价的‘长久’,这术可能是年头稍长了些,有了些副作用,不过还成,也就是过段时间就疼一下,再巩固就行了。”
薛清极的脑中急速闪过之前严律右臂迟缓时的模样,他那时只以为是时代变迁灵气枯竭,导致严律的身体也出现了一定反应,他以为严律只是活得久了……
原来是右臂不行了。
难怪哪怕是化出原身,右前爪上都缠绕着这符文。
难怪在糊弄他,因为这符文是要留下他给的魂契。
严律不再是千年前呼啸往来自在洒脱的妖皇了。
弥弥山没有了,六峰也不复存在,当年种种早已消散,留给他魂契的人归期不定,陪他在山林间饮酒玩闹的人和妖都已离去,他只能拖着这条手臂沉默地等待。
薛清极只觉得呼吸变得格外艰涩,他在境外境时曾无数次幻想严律现在是什么模样,他想过严律或许已忘记小仙童,或许仍在四处游历,却没想到会是如今模样。
卡着严律脖子的手略微颤抖,但仍用了力,绕去严律的后脑勺将他按在了怀里。
严律反应不及,被抱了个满怀,只觉得浑身被用力地抱着,薛清极的头埋在脖颈,古语柔软又轻地响起:“我回来晚了,是我回来得太晚了。”
严律感觉到薛清极身体的轻颤,原本被搂住的不自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手回抱住小仙童,在他的后背拍了拍。
“没有,”严律低声道,“你能回来,什么时候都不晚。”
他刚说完,便感到自己侧脖颈上落下了极柔软温热的触感。
薛清极的嘴唇先碰到了他的脖颈,随后又向下落在他锁骨的云纹上。
严律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等他做出反应,随即便感到脖颈上一阵轻微的刺感。
他痛觉迟钝,这刺感放平时大概根本不会察觉,但这会儿却因为安静和敏感而格外清晰。
他一把推开薛清极的脑袋,一摸脖子,摸到坑坑洼洼的牙印儿。
严律难以置信地捂着脖子看着薛清极:“你疯病又犯了是吧?!”
被他推开的小仙童却并不反驳,只眯起眼抿起唇,舌尖轻巧快速地掠过嘴唇,眼底满是狂热的偏执,他脸颊上还带着血污,犹如地狱里爬出来要跟严律不死不休的厉鬼。
“妖皇总喜欢撇清关系,”薛清极温声道,“你我分明都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