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拿敷衍孩子那套对付我。”薛清极的声音冷几分,勒着严律的手臂用力更狠了些, “你这条手臂十分脆弱,你我皆不擅长术法, 显然是仙门其他人所留。除了我,还有人在你身上留过术?”
严律被他勒得险些断气儿:“你是真指望我死这儿啊, 撒手!”
“旁人只当你这是纹身而已, 知晓是符文者应当不多。”薛清极却跟听不懂人话似的,目光从严律的脸上挪开,盯着他的手臂, 眼底泛起些许执拗和狠戾, 偏嘴角还扬着,更像是怨念深重的索命鬼, “可刚才一击,显然是奔着你这胳膊来的。你将这连我都不知晓的秘密告诉过谁?”
有人知道严律这条手臂成了这样的原因, 也知道这条手臂对严律的意义,更清楚这是个弱点,所以给予了他阴毒的一击。
严律自己比薛清极更清楚这一点,他从树上跃下时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只是还不能确定,也不愿在没查明前随意怀疑。
这会儿让薛清极道破,严律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说话,薛清极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严律,这世上好像除了我,谁都能背刺你一回。”
声音轻慢带笑,语气也温柔闲适,却好似活在严律心底里的心魔,玩弄着他的神经和心脏,嘲讽时还隐隐透着蛊惑,要他明白谁才是不同的那个。
严律无意识地咬了下口腔侧壁的肉,千年前被同族背叛导致弥弥山死伤大半的记忆在薛清极的声音里重现,当年与现在交叠,一种失望与愤怒交杂的情绪席卷而来。
薛清极敏锐地察觉到手臂环着的这具身体的变化,他难得在两人的这种交锋中占了上风,却并不觉得愉悦,严律的脸色不好,最近这几天总显得有些发白。
少年时他觉得妖皇总走在前方,留给他的总是一个触不可及的磊落背影,现在那山风一样呼啸洒脱的身影被束缚在他的怀中,终于有了实感,薛清极却发现这身体并不如少年的他想象中那样坚不可摧。
千年时间留给严律是大片积雪般的空白,只有最痛苦最深刻最懊悔的记忆才能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烙痕。
薛清极的心割裂成两半,一半希望严律和他一样对这世界有恨与怒,好同他一起堕落。一半又好像落进了冰窟里,酸冷疼痛起来。
“不必难过,”薛清极的声音更软了几分,“就算是死,你也会死在我的剑下。我答应过你便永不会食言,哪怕是困在境外境,我也会爬出来找你。”
严律分辨不出这话中的含义,却依旧感到心脏被人捏起。
所有牵扯无尽时间的承诺对他来说都虚无缥缈不值一提,因为它们总会被死亡一笔勾销,成为一个个空头支票,并永远丧失兑换人。
他忽然意识到,这千年来只有薛清极始终履约。
哪怕是身死魂裂,落入漫无天日的境外境,小仙童也没有放下当年那个略有些可笑的承诺。
说过想永远留下的人全都弃严律而去,只有愿意杀了他的人无论是死亡还是被放逐都重新回来。
严律的喉结动了动,心脏短暂地缺拍后却跳的更快,只是每一拍都仿佛砸在腔子里,隐约是带着疼的。
千年前的薛清极也不过是几百年寿数,半道还战死,千年后灵气枯竭,早已不适合修行,他这辈子到头都未必能赶上当年寿数的一半儿。
这承诺终究是要只撇下严律的,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又因薛清极本人性情执拗,才续到了现在。
严律一清二楚,但却没能像平日里那样直截了当地把实话讲出来,再开口时各类情绪已压在了最下头,只声音还有些哑,皱着眉道:“你别讲的跟鬼娃回魂地府开门似的,行了,有什么事儿等回头人少清净的时候再说。”
薛清极低声道:“妖皇最好也不要食言。”
“再说再说。”严律掰开他的手,“你脾气也耍够了,差不多得了,要不是刚才算你接我一回我早抽你了。”
薛清极听出他话里的搪塞,目光落在严律脸上,严律垂着眼皮不看他的眼,掰他手的力气也没多大。
小仙童有时比严律更了解他自己,妖皇大人是个横着走的主儿,极少显出这样的不自在。他抿起唇,僵持了三秒,最终开始由着严律掰开他的胳膊。
严律终于重获自由,竟然有种从今天起要好好做妖的上岸感慨,只是腰上薛清极手臂环过的感觉迟迟不散,好像要勒进他的五脏六腑里去。
他努力忽视掉这感觉,皱着眉边整理皱皱巴巴的衣服边说话:“你看你给我这衣服弄的,三百五的报名费才换这一件儿衣服回头还得还。对了,这祭山神的衣服你哪儿来的?”
薛清极负手踱步,没再纠缠刚才的话头:“自然也是报名得来的。”
“你们之前也来了山神庙?”严律愣了愣,“什么时候到的,你说仙门有事儿又是怎么了?我前脚才走,后脚怎么仙门也牵扯进来了。”
“我也颇觉有趣,”薛清极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刚才还厉鬼似的面目一扭脸儿又温文尔雅起来,笑道,“看大阵的情形,发生变化已不是一两天,怎么却在短短的时间内两个大阵周围都出了怪事,将仙门和妖族两方都牵扯进来?”
严律眉头紧锁,边将衣服上的褶皱拉平边朝胡旭杰他们的方向走。
胡旭杰脸上的游丝已经被他自己全都拽掉了,正跟三个仙门小辈儿一道检查村民的状况。
几个小辈儿说是查看,眼神却时不时往树那边儿瞟。
刚才古树跟发了疯似的枝条乱扫,他们不敢上前碍事,只眼睁睁看着薛清极接住从树上坠落的严律,等后来妖皇跟剑修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说话时,小辈儿们就对该不该上去这事儿更含糊了。
这俩人气质各不相同,却都看得出强势,之前总是上一秒还和颜悦色地交流,下一秒就掐着对方脖子干仗,连胡旭杰都想不明白就这俩低契合度的人以前是怎么相处的。
但刚才他俩都站在树下,皆着红衣侧耳轻言,连说话都只有彼此听得明白,实在是没人能上去给打断。
好容易等两尊大佛谈妥了,看表情也不像是谈崩了,几个小辈儿这才赶紧围上来。
“你俩说啥呢说这么久,”肖点星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咋还站那么近……唔唔!”
说一半让董鹿糊了一巴掌,被迫闭麦。
董鹿这回东西带的齐全,背了个小包,符和法器都有带,对严律笑道:“祖宗,这些村民暂时没事儿。真是太巧了,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严律用目光把这几人扫了一遍,见受什么伤,点头道:“行,都有些精进。”又说,“老棉失联了,失联前他就是来检查仙圣山大阵情况的。”
把自己怎么接到电话又是怎么来的简略说了一遍,董鹿也没瞒着他仙门此行的目的,把有人目击村民夜里消失白天重新回来的事儿讲了讲。
“现在看来,当时消失的村民应该也和今夜一样,是被操纵着来了山神庙。”董鹿道。
胡旭杰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怎么没瞧见你们?”
说完又怪模怪样地看了眼薛清极,扭头再问:“他这衣服哪儿搞来的?这二半夜的俩红褂,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晚上办喜事儿呢。”
严律原本正思索着董鹿说的事儿,闻言差点没给胡旭杰两拳,没好气道:“滚!看见你就不烦别人!”
“那可不一定,”胡旭杰嘀咕,“我看你刚才也挺烦他的。”
薛清极笑得气定神闲,好像又成了听不懂现代语的样子,把胡旭杰膈应得直哼哼。
“半下午进的村儿,住在村里唯一的那家旅馆。”隋辨解释,“之后我用自己的阵和原本的大阵呼应,直接把我们送上了阵眼、也就是古树附近,听旅馆老板说了祭山神和山神水,就来山神庙看了看,没想到一翻册子,发现严哥的名字,然后年儿就……”
肖点星接口道:“然后他就乐了,把自己名字紧跟着写下头了。”
“那你们怎么不也写上?”胡旭杰问。
肖点星一摊手:“他说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所有人都祭山神出事儿了都没人在外边照应,不如只参加一个,其他人看情况行动。我们一寻思也是。”
可真能胡诌!
胡旭杰直觉这里头有诈,但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问题在哪儿。
严律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薛清极,反应了几秒才问:“你三百五哪儿来的?”
“你先前放在桌上的。”薛清极倒是很诚实,“我出门时带上了。”
胡旭杰大惊失色:“哥,你这趟出来等于让这旅游景点割了七百块!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肖点星呲着个大牙直乐。
严律的两拳终于还是落在了胡旭杰的后背上。
薛清极笑眯眯地看着他打完了,才用古语悠悠道:“妖皇是真的很穷啊。”
“闭上你那招人烦的嘴,”严律黑着脸抽着烟,“回头再跟你算账。”
薛清极叹口气:“你我之间的账可算不清。”
他俩一用古语,其他人就只能干瞪眼。严律没空搭理薛清极,咬着烟拍拍隋辨脑袋:“这几天你阵法上的能耐见长啊。”
隋辨乐呵呵地挠着后脑勺:“之前小年说我布阵有些拘泥古板,我这几天又回家把家里以前的古籍都翻出来看了。”
这小孩儿俩眼底下都是黑眼圈儿,可见是真没偷懒。
“我用剑也有长进呢,”肖点星着急道,“这回一听说是我们肖家的地盘儿出事儿了,那我哪儿能忍,缠着我哥就过来了,还专门带了把家里收藏的别的剑凑合用,没想到刚才、呃,没需要我出马。”
胡旭杰环顾四周,没瞧见肖家长子肖揽阳:“你哥也来了,人呢?”
“这趟肖家带了不少人来,”董鹿咳了一声,“就是那个,和旅馆里其他游客一样,入夜之后都睡死了,怎么都晃不醒。”
这地方十分邪门儿,严律仔细回想了下,胡旭杰入睡的时间也比平时快,当时他以为只是单纯累着了,这会儿再想想,或许另有蹊跷。
“灵力薄弱、修行不久的人似乎睡得更深。”薛清极道,“我检查过,暂无大碍。”
肖家的情况严律最近也从胡旭杰和佘龙那儿听说过,这曾经的修行世家如今只剩下家长老肖和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在修行方面资质平平,老肖自个儿也就是个二半吊子,倒是小儿子肖点星确实有些天赋,可惜却对家里本来的看家本事炼丹不感兴趣,偏喜欢剑。
从今晚上肖点星能精神十足地站在这儿来看,确实是天资不错。
“我临走前交代过小龙将妖族那边儿查的消息和你同步,你走前仙门情况什么样儿?”严律问。
董鹿的神情暗淡下去,低声道:“老太太将世家和散修里数得上号召集后告知了快活丸的事儿,大家下去统计人数,才发现许多散修已联系不上了,世家子弟里也有些直到我上山前都没消息的,这情况在以前极少有。”
仙门是要出活儿的,因此通讯基本都保持畅通,这情况显然不妙。
严律下意识看向薛清极,从后者的眼神里看出和自己一样的想法,顿了顿,严律另换了个问题:“你们来的路上还查到别的没?这儿本该是肖家管理的大阵,肖家了解的应该更多些,我已经百余年没来过了。”
肖点星表情有点儿尴尬,他们家现在一门心思做生意挣钱,哪儿有太多精力分给这大阵。
董鹿想了想:“我在旅馆的时候和老板聊了许多,不过都是关于祭山神和山神之子的习俗由来。”
“山神的事儿,你姥姥应该跟你解释过,那不是真正的神。”严律道,“关于此地有‘神仙’的传说是很久前就有的,比这阵眼树还早些。倒是山神之子我之前没怎么听说过,好像是后来又添进去的。”
传说本就是越传越玄乎,后世增减十分正常。
董鹿道:“我从旅馆老板那儿听到的版本不知道和严哥一不一样。”
她听到的版本并不复杂,开头和严律之前跟胡旭杰说的差不多。
都是说这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个神仙落下,来了就没走,在这地方隐居。
有一日一采药人误入山中遇到神仙,得到神仙指点后在山中采出灵药,靠灵药发了财。消息传出后引来更多人祭拜。
后边儿却开始不大一样了。
根据董鹿的版本,神仙对前来祭拜的人十分慷慨,几乎有求必应,并在这些人中挑选出有些天赋灵力的人进入他的洞府,学习仙术开始修行。
被神仙选中的人都被赋予了神力仙法,可以驱鬼诛孽,和后来成为山神的神仙共同庇护着山里八方,于是人们将被选中的这批人成为“山神之子”,现在祭山神就添加了这个山神之子驱鬼的环节。
董鹿说完解释:“后边儿的你们也知道了,并没有什么神仙,据我所知近几百年守在这里的都是山怪,他们拜的山神也是山怪。”
薛清极之前死时并没有后边儿这老些乱七八糟的,自然也没听过山怪,严律用古语快速地给他解释了一遍,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带着些许不赞同。
严律知道他的脾气:“那会儿仙门没能力兼顾这边儿的大阵,妖族也差不多,我看它心思纯正也没好直接灭了。”
“凡人不足百年寿数,性情都有反复变化,更何况是精怪。我听你意思,它已活了数百年……”薛清极顿了下,继而道,“你总是在这些事上心软,实在不像个妖。”
胡旭杰不高兴:“咋的,我们妖个个儿铁石心肠是吧?”
这回严律却没呛薛清极,他沉默片刻,见旁边儿隋辨犹犹豫豫,想说话又有点儿不大自信的模样:“有话说话。”
“嗯……我也有点儿发现,但不确定。”隋辨道,“我起阵和这巨树呼应的时候,总感觉哪儿不对劲。大阵虽然破损严重,但和求鲤江给我的感觉不一样。这大阵的阵眼好像有了偏移。”
阵法是个非常复杂的学科,在场的哪怕是薛清极也只知道个皮毛,没人理解他是什么意思。肖点星问:“啥意思,这树不是阵眼了?”
隋辨摇头:“不,这树还是阵眼,只是给我的感觉像是后期有过调整。一般来说阵眼都是固定不动的,但不排除有极厉害的人能给组成阵眼的元素增减物件做调整,这样阵还能正常运行,不仔细检查或者能力不够的其他人却察觉不到阵的变化。”
“你的意思是有很厉害的玩儿阵法的人碰过这阵?”肖点星傻了,“真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