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天纵面儿上尊敬地“嗯”了声,眼里却流露出些许不满。
“……也确实是有些像。”邹兴发仔细观察了几眼,“只是这两位都是长成了的妖,难道是小时候有这毛病但没查出来?就算是这样,一起发作又是什么原因?”
严律没有回答,轻轻将翅族男性死者的身体掰过来。
这哥们纹得花里胡哨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手里的手机掉在地上。
白天还生龙活虎的小子,几个小时之后就死了,命运真是说不准哪个节点就会突然断掉。
翅族男子的脑袋随着身体挪动而扭到一侧,嘴巴一歪,一团浓稠发黑的血液顺着嘴角涌出,其中夹杂着些许肉粒似的东西,是内脏碎片。
屋内弥漫起一股奇妙的气味,说香不香,提鼻子仔细闻,又仿佛这气味并不存在,只是几个呼吸间便觉得深夜沉重疲惫的身体猛然轻松,体内灵力运转加快,毫无凝滞感。
严律先是愣了一瞬,随即便感到仿佛被谁给了当头一棒,脑中“轰”一声炸开,浑身猛然冒出冷汗,转瞬就浸湿了后背的衣料。
胡旭杰眼见他的脸色一秒惨白,也吓了一跳:“哥?你怎么了?”
“立刻打开所有窗户!”严律站起身,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两具尸体,“他们确实是灵力暴涨导致身体无法承受而猝死,但未必是天生的疾病。”
佘龙率先反应过来自己身体的异样,立即将卧室窗户打开,自己也探身出去大口呼吸混杂着泥土雨水气味的空气。
邹兴发和封天纵各自带来的小辈儿依旧愣神,不自觉地闻着屋中残留的气味,神情十分亢奋狂乱。
邹兴发回过神,回头一巴掌抽在自己带来的人的头上,将那青年抽得瞬间清醒。
封天纵捂着鼻子后退好几步:“什么意思,这是怎么个事儿?严律,你说清楚!”
“你小子放尊重点儿!”胡旭杰早已忍不了这人言语间透出的不尊敬,提拳头就挥了过去。
不想封天纵向后一退,单手聚起灵力直接结下了胡旭杰这一拳。
“哎呦?大胡,稍进步了点儿啊,”封天纵笑了笑,“这么多年了可算是有些长进,也不枉费咱们妖皇把你拴裤腰带上带来带去。”
这回连佘龙也恼了,双眼显出竖瞳,抬手指向封天纵,指尖灵力将窗外的雨点儿凝成一团,正要射出,却听严律道:“都闭嘴。”
胡旭杰和佘龙立马没了动静,封天纵倒还昂着脖子看向严律,却见之前一向把他当空气的严律此刻终于拿正眼瞧了他一眼。
深色的眸中一片冰冷,他脸色依旧不好,剑眉压着双眸,没再多说一句,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落在封天纵的头上,将他昂起的脖子无声压弯压低,最终连他的目光也给压了下去,只敢看着地面。
“怎么?”严律问,“你爹临死前没告诉过你,你家里族谱上一夜间没命的大半祖宗都是怎么死的了?”
这话其他几位都没听懂,封天纵却十分清楚,额头渗出些许冷汗,没再多言。
邹兴发冷眼看着他闭了嘴,这才又转头问严律:“您刚才说这俩孩子并非死于天生疾病,难道还有别的可能?”
严律感觉自己的嘴唇有千斤重,半晌才发出声音:“……嗯。”
他的目光将地上两个死者再次审视一番,最终蹲下身去,从翅族男性肩膀下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
其余几位都凑上前去看,见到严律两指间捏着的是半块透明塑料似的软壳。
“这是?”佘龙问道。
严律脑中嗡鸣不断,径直站起身掏出手机,按亮屏幕的瞬间却接到了薛清极打来的电话。
他按了接通放在耳边,一声“喂”还没出口,另一头就响起薛清极的声音,用的依旧是古语:“赵红玫死了,就在刚才,她心脏无法承受浑浊灵力,破裂而亡。”
严律咬上烟走出卧室,站在昏暗的客厅中。
那边薛清极等了几秒没等到答复,又开口:“严律?”
严律在这声古语的呼唤中回神,雨声和屋内的闷热逐渐褪去,这一声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懂的用词好似让严律找到了一点儿方向。
他已很多年没有过可以在困惑和焦虑时商量的对象了。
严律深吸口气:“我这边死的两个妖也差不多一个原因……我闻到了那个味道,当年我们将因用了淬灵术的人的身子焚毁时就是这味儿,他们里边儿都烂透了。小龙说来时没有在屋内发现两人的魂……”
他说的十分混乱,薛清极却听得明明白白,沉默几秒慢慢道:“都烂透了,魂又能留下多少?”他停顿片刻,又道,“严律,当年那些参与到制作此术之中的人与妖,我们真的都杀完了吗?”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隔了片刻才响起沉闷雷声。
病床之上,赵红玫平躺着闭着眼,双手交握放在腹部,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已经咽了气儿。
薛清极挂断电话,手中灵光消失,唐芽的剑化作发簪再次回到他的裤兜里。
隋辨惊慌道:“年儿,她、她的魂儿——”
“送走了。”薛清极道,“她被寄生的只剩残魂,不强行送走,留下只会更糟。”
老孙神色暗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颓然道:“我本来还想着治不好□□也成,可她今夜突然就……”
薛清极负手而立,看看赵红玫,又看看面露不忍的隋辨,轻声道:“她生前已受足了苦,这死法本该疼痛难忍,她却含笑而亡,想来是高兴的。便当她去了她女儿在的地方吧。”
门外匆匆赶来的老孟和另一个薛清极没见过的男人进来便听到这一句,均是一愣。
老孟冲到病床前,看到死了的赵红玫,脸上变颜变色:“她死了?那我们的线索不就又断了!老孙,你到底是怎么治的人!”
第40章
赵红玫死的突然, 仙门目前掌握的最清晰的一条线索忽然断了。见赵红玫确实已经没了呼吸,老孟脸上愤怒与失望交叠,不由埋怨起老孙治疗不利。
老孙也在自责,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展开治疗,赵红玫就好像油尽灯枯似的消沉下去了。
薛清极并不在意这俩人的争执,他踱步至窗边,回想起刚才严律电话里说起的妖那边的两个死者, 似乎和赵红玫的死法十分相似。
而这死的模样和严律所说的“气味”, 令薛清极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跟着老孟一起来的青年插不进这俩老头的对话,在屋内环顾一圈,目光扫过薛清极, 开口却是问隋辨:“怎么那位没来?”
隋辨小声回答:“你说严哥?老堂街那边儿好像也出事儿了, 他先去那边儿看情况去了。”
“那你不是白跑一趟?”青年似笑非笑地又看一眼窗边的薛清极,“哦, 倒也不算是完全白跑,还捎带上了个傻子。你怎么把他也给带来了?”
仙门里基本人人都见过薛小年, 隋辨跟他基本上就是把仙门当托儿所长大的。
“三哥,年儿的疯病已经好啦。”隋辨也没多解释, “你怎么看出来我是从严哥那儿接到的年儿?”
叫“三哥”的青年笑道:“他脖子上还挂着严律那条戴了好多年的银链儿呢。妖皇倒是有心, 难道是看他爹妈没了,搁这儿送东西哄孩子呢?”
隋辨这才看清薛清极脖子上那条链子,确实眼熟, 可不就是严律平时戴着的么。
但这到底是哄薛小年还是哄这位薛剑修的, 隋辨就分不清了。
三哥把薛小年当傻子,说话并没怎么避开, 薛清极听得到,但懒得搭理, 只在余光瞥见老孟又站到了床前朝赵红玫伸手时才抬起眼皮,开口道:“做什么?”
他这一声让老孟等人愣了愣,记忆里的痴儿忽然说了完整正常的话,多少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老孟看这傻子好像是真应了老太太算的命,不再痴傻了,就是感觉还迷迷瞪瞪的,但到底是仙门的孩子,他还愿意耐心解释解释:“检查一下她的死因,咱们就这么一个线索了,这么死也太蹊跷了。等我查到东西,也好帮你爹妈报仇。”
“她是因为心脏破裂而死的,”隋辨道,“刚才年儿和孙叔都看过,年儿说不让碰,静置一夜后再搬走。”
老孟不悦:“净说胡话,不检查检查我不放心!”
薛清极负手而立,温温地笑道:“最好不要再碰,此人生前被寄生颇深,体内或许还有古怪。”
老孟八成是不想跟个刚治好疯病而且说话比他这老头用词还古的人纠缠,没再多言,直接上手掰了一下赵红玫的头。
薛清极也不恼怒急躁,慢慢地又从窗边离开,拍拍隋辨的肩膀,对他扬扬下巴。
隋辨迷糊地看他,随即便被薛清极一把揪住,朝着病房门外走去。
身后病床上的尸体头一歪,口中流出夹杂着内脏碎片的浓稠血水,一股气味随之传出,极快在病房中弥漫开。
隋辨几乎立刻就捂住了鼻子,睁大眼:“什么味道?怎么感觉不大对劲儿?”
薛清极赞赏地看他一眼,这孩子颇有些天赋,心也正,不受这些身外物的蛊惑,难怪严律肯放心他的转世和这小子整天混在一起玩儿。
可惜天赋是有的,脑子却不大好使,薛清极指了指前方走廊:“你说的是这种不对劲儿么?”
隋辨抬头看去,只见昏黄的走廊灯光下不知何时多出几道垂头而立的人影儿。
那些影子无一不是形销骨立,身上挂着件病号服,脑袋垂到了胸口,正用脚尖站着朝散发着气味的病房汇聚。
“还得是这些医馆才能见到这么多病鬼,”薛清极感叹,“生前病痛折磨缠绵病榻,才能留下如此强烈的执念怨气,凝成这种类的孽灵。”
隋辨哆哆嗦嗦道:“啊?那咱们要不先回病房等会儿吧,我起阵镇压也要时间呢,你可以趁那时候再感慨。”
薛清极笑道:“病房内的气味才是引来这些孽畜的源头,现在回去,你要陪着屋中那几位一起被啃吗?”
说罢也不等隋辨回神,手中已握上了剑,随性挥出数道剑光,这些低级的孽畜们便被清理小半,腾出一条路来。
病房中的老孟等人这会儿才意识到不对,这气味古怪异常,体内灵力运转得也过于快速,再看门口,早已没了薛清极和隋辨的身影,走廊闪烁不定的灯光下病鬼已涌了进来。
薛清极边走边砍,十分惬意地将隋辨拽出了医院,直到隋辨把自己那辆小面包车开来,这才想起来:“卧槽,那孟叔孙叔他们怎么办?”
“小孩子总要摔打才能成长,总像严律那样惯着,只会养出来些废物。”薛清极撑着伞来到车边,“摔打之后才会长记性,知道不该碰的不要碰。”
隋辨想了想老孟的那张老脸,怂怂地没敢细问薛清极“小孩子”指的是谁,伸头对要上后座的薛清极道:“你到副驾来吧,等会儿估计孟叔他们要上来,我看你也不咋喜欢他们,还不如跟我坐呢。”
这小子平时看着不大精明,却很照顾薛小年,哪怕现在这壳子里已是薛清极了。
薛清极也没拒绝,笑着坐上了副驾。
“严哥要是来了就好了,他不在我心里老没底儿,”隋辨还在絮叨,“刚才我开车过去接你俩的时候看他脸色不咋地。你俩吵架了?不能够啊,谁吵架了还把戴好多年的链子送人?”
薛清极也不打断他,反正等着也是无聊,雨夜里除了雨声能听到这种不惹人烦的聒噪也挺有意思,倒好像是回到了以前在六峰时,他师兄印山鸣拉着他絮叨的时候。
至于是不是吵架,薛清极也说不明白。
临睡前他跟严律的争执并没有什么结果,也不会有。
那些不过脑子就脱口而出的话曾在他心里过了无数遍,千年前就已经在无数失眠的夜晚回绕在脑海,他一方面对严律的没心没肺恨得牙痒,一方面又期盼对这没心肝的老妖怪来说,自己或许是特别的。
那时他被这两道情绪纠缠困扰,做梦都恨不得用剑把严律劈个稀巴烂,但真梦到自己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竟然又在梦中惶惶起来。
他本就因被寄生过留下的后遗症而整夜失眠,难得睡着做了这倒霉梦,惊醒后就再也无法入睡,只能出门练剑。偶尔遇到夜起的严律,这老妖竟然还嘲笑他天生是个没福气做好梦的人,把年少时的他气得头疼耳鸣,真恨不得掐死这王八蛋算完。
隋辨絮叨得差不多了,薛清极才将自己那点儿年少时乱糟糟的回忆收起,看一眼车窗外,见并没有什么孽灵四散或者惨叫哀鸣,便闲适地靠在座椅上道:“你从小就和严律熟识?”
“那可不,小时候我跟你、呃,跟年儿,家里都忙,要么就把咱俩丢仙门,要么就丢严哥家里,”隋辨竟然还挺自豪,“我肯定是仙门除了年儿之外严哥最看好的崽,真的,他那时候还夸我来着。”
薛清极:“哦?”
隋辨拍拍胸脯:“他说:‘能跟个傻子撒尿和泥,你真牛逼’!”
薛清极微笑道:“有时候你脑子不多思多想也是件好事。”
“啊?你是夸我吗?”隋辨摸摸脑袋。
薛清极没回答,反问道:“严律右臂的纹身,是以前就有的么?”
“是啊,反正我小时候他就有纹身了,”隋辨想了想,“但我一直看不懂纹的是什么,问过他他也没搭理我,也不知道哪儿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