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长了个标志性的马脸儿,神色严肃,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仙门那个老年俱乐部四楼的老孟。
董鹿见到他也有些惊奇,率先下车:“孟叔?您怎么来了?”
“我带家里小辈儿在附近县里出活儿,凌晨的时候才知道你们在小堃村出事儿了,赶紧过来看看。”老孟不苟言笑,嘴角永远都是向下垂着的,目光将三辆车上下来的人都挨个儿打量一遍,见隋辨肖点星等人也是全胳膊全腿儿的,这才点点头,“还好没事。我早就跟你姥姥说了,还是得跟门里一起行动才有保障!这回回去我就——”
“孟叔!”董鹿皱眉,“您别说这些话了。”
胡旭杰刚从驾驶座上下来就听到老孟这念叨,本来都撸起袖子准备给这老东西两拳,见董鹿这么说,这才又忍住了。
严律倒是并不在意,他老感觉自己还没睡够,勉强从车上摸下来抽烟,连个余光都没给老孟留。薛清极更是直接没下车,躺在座椅上只从车窗看着车外的几人。
“行吧行吧,就你脾气大,跟你姥姥一德行。”老孟无奈,“听说是带了个被寄生了的人回来?在哪儿呢,我看看情况啥样,孟家能不能帮个忙?”
孙化玉便拉开自己老爹开来的车的车门,引老孟来看车上的赵红玫。
赵红玫抱着铁皮罐子自己坐在座位上,浑身插着银针也不在意,边哼歌边左摇右摆,像是把铁皮罐子当小孩儿搂怀里哄。
老孟惊讶:“哟,这疯的不轻啊。”
“是啊,”老孙叹着气,“可怜人,我带回去好好想想办法,好在她抱着她闺女留下的东西还安静些,至少不会捣乱,是个听话的。”
严律抽烟抽到一半听到这话,忽然想起来徐盼娣那个转笔刀还在自己车上,扭头给薛清极打了个响指,比划了个动作。
他这响指打得很没礼貌,薛清极挑挑眉,不用他说明白就从旁边找到转笔刀递给他。
严律咬着烟,没搭理老孟想问他话的表情,直接走到赵红玫在的车前,刚把转笔刀拿过来说了声:“这个——”
车内的赵红玫忽然暴起,一把夺过严律手里的转笔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拽着严律的胳膊连挠带咬,严律立刻将胳膊抽出来,就这还被挖出几道血条子。
“找死呢吧?!”胡旭杰赶紧将赵红玫按回去,大怒,“别以为你是疯子我就不揍你啊!”
其余人也赶紧将赵红玫拉开,薛清极从车上走下来,站到严律身边儿看看他手臂上流血的长长抓痕,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问我?”严律也很惊奇,摸了摸手臂,看向赵红玫,“你们这些疯子的脑子里想什么我怎么知道。”
赵红玫还在挣扎打骂,起先是嘟囔:“周家那小孩儿还没死呢,来抢我闺女的东西,我弄死你个小瘪犊子!”
严律这才明白,赵红玫不知为何忽然把她看成是周栓了。
赵红玫又指着严律疯癫大笑,口中嚷嚷:“妖怪!现原形,嘿嘿,我是神仙,神仙!”手又一指,指着薛清极道,“我让我闺女也给你安排床位,你这我知道,是神经病!但我是神仙,我能救你,你只需要每天给我磕三个头就行啦!”
薛清极看着她,见她整个人都似疯魔了,心中不由奇怪,这人之前明显已放下心事,这会儿怎么又忽然发作了?
“哎呦,”老孟也吓一跳,看着赵红玫,神色颇为厌恶,“这癫子,好像比之前小鹿联系时说的更不正常啊。”
赵红玫的大吼大叫很快引来早起赶集的零散村民的注意,一行人不敢再耽搁,孙化玉和老孙赶紧将她按回座位,几人钻进车里赶紧发动了车离开。
董鹿被老孟拉着上了他开来的车,负责一路上把发生的事情详细告知。
老孟倒是也有心让隋辨和肖点星也上他的车,没想到这俩小孩儿嫌弃老孟开车技术太差,扭头就钻回了胡旭杰开的车,跟严律和薛清极挤一辆去了。
胡旭杰朝老孟“嘿嘿”笑了两声,差点没把小老头给气死。
等车重新上路,薛清极才捏着两片车里放的创可贴琢磨明白了,坐到严律身边儿:“这个似是伤药。”
严律抱着胳膊歪着头假寐,听他说话也没搭理,只忽然将被赵红玫狠狠抓过的右手摊开给他看。
掌心中是一粒透明胶囊,胶囊里一粒灰白色的圆球正随着车身颠簸而微微晃动。
第34章
胶囊中那粒灰白色的小圆粒来回滚动, 隐约可见期间夹杂着一些细碎的亮点,像是闪粉一类的东西。
薛清极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周围,开车的胡旭杰正抽着烟听些流行软件上常听到的烂俗歌曲, 隋辨和肖点星则挤在一处给对方处理身上这几天滚出来的小伤口,这车里目前就这么几个人。
但他开口时还是选择了古语:“赵红玫给你的?”
“她刚才挠我时塞的。”严律也用古语回答,声音很小,神色也没什么变化, “我本来以为她是彻底疯了, 毕竟挠我时她也确实没省力气,这人难道还气我俩昨儿晚上没让她弄死周栓?”
薛清极见他胳膊上的抓痕已经基本痊愈,皱了皱眉, 借着座位遮挡从严律手心中捏起那粒胶囊仔细看看:“这似乎是药?只是不知是口服还是其他用处, 也不知有什么功效。”
严律点头:“可惜赵红玫这状态多半儿也没法说明白了,我也不敢随便把外头这层胶囊拆开。”
见薛清极颔首赞同, 严律又道:“之前董鹿检查赵红玫身上带的东西时我也在,没这玩意儿, 所以我寻思应该是她回徐家拿徐盼娣留下的东西时捎带着拿出来的。她指缝里有墙灰,但徐盼娣的罐子却只是藏在床下而已, 可见是趁着扒拉罐子的功夫从别的什么地方将这东西带出来了。”
薛清极若有所思:“但当时她并没有选择直接交给你, 反倒是上车后许久才抓到了跟你单独近距离接触的时机。”
“我也这么觉得。赵红玫虽疯,却格外敏感,她这举动里的意思好像意味着我们这一帮人里有让她觉得不安全的人在。”严律皱着眉头, “所以她才要避开其他人将这玩意儿给我。”
薛清极将胶囊重新放回严律手心:“再或者, 她认为自己要去的地方也不安全,所以才提前将这东西送了出去。”
严律的脑仁都开始疼起来, 他将手连同胶囊一起收回,抱着肩膀将这几天的糟心事儿都给串到一起:“求鲤江那会儿已经发现有妖族卷进事情, 被困小堃村的晚上你也证实有修士参与,徐老头老太身上的术很明显十分复杂并非普通修士能玩儿明白的,我以为至少仙门会不在这风波里,但现在赵红玫这态度……事儿麻烦了。”
“你为何会觉得仙门不在风波之中呢?从一开始仙门就在风波的正中心,”薛清极悠闲地一伸手,摸出平板来,又一伸手,从兜里掏出蓝牙耳机,“别忘了,死的可一直都是仙门的修士和挂了名的散修。”
严律见他从容不迫掏出东西,立刻摸了摸自己的裤兜,登时眉头倒竖:“你什么时候从我这儿顺走的耳机?我都给你没收了!”
“妖皇讲话好难听,不过是借用而已。”薛清极理所当然地说着,他现在已经很熟练地运用这些现代东西,耳机一塞,还不忘继续正事儿,“现在这局面倒是有些熟悉。我死前那几年,修士和妖都已发了疯,那帮蠢货勾结在一起琢磨那些鸡零狗碎的歪道,还以为真能成神成仙,实在是蠢得让我不可思议,可惜我死的早,没来得及尽数杀光,本是打算找个时间劈开几个脑袋看看其中构造,好解我心中疑惑——怎么都长着同样的脑仁,他们的却不怎么用呢?”
后半截话越说越诡异,别人说时多半是带着泄愤,他说起来却十分悠闲,就好像惋惜之前摘下的核桃没来得及给敲碎看看果仁成熟度一样遗憾。
但这话也就只有他说,严律才不觉得是玩笑和放狠话。
因为薛清极下山出活儿时的手法一贯是这样。
也因为这个,他卸入门剑后才得了个不怎么好听的绰号,来暗指这人杀气过重,不像是个修行人。
严律皱皱眉:“这你倒没必要可惜,你没处理干净的那些我后续已经办了,按理说当年的事儿已经了结,你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薛清极道,“这东西你想如何处理?”
严律心里不大顺畅,每回要倒霉前他都有这种感觉:“先不张扬,但我会直接拿给仙门掌事儿的那老太太,单独给她。毕竟这事儿我们两边儿都沾上了,她还是心里清楚点儿好。”
薛清极戳平板的手一顿,面上露出一丝惊讶:“我这次重活过来,发现你和仙门的关系颇为密切。以前哪怕是我师父掌管六峰,弥弥山与仙门的关系也不如现在,你怎么了?”
这句“你怎么了”不知怎的刺了一下严律的神经,他这些年听过最多的是“怎么办”,已许久没人问过他这一句了。
严律的身体在座椅上挪了挪,不耐烦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就因为两边儿不联系还互相提防,搞出了多少麻烦事儿。当年要不是两边儿互相怠慢没仔细查各自下头的人,事情爆发的时候或许还没那么严重,你和钺戎死也不会这么毫无防备。”
薛清极抓住一个重点:“钺戎也死在了当时怨神围攻的地方?”
“……不是,他死在了弥弥山。”严律点燃一根烟,拉开车窗,夏末温吞的热风灌入,夹杂着尘土的气息,“我没跟你说是吧?哦,我忘了说。那天正是大祭日,弥弥山庆贺的大宴上,他们把仙门医修配出的东西下在了那年的新酒里,死了很多混种和老弱的妖,其他的虽没死在当时,但也丧失了抵抗能力……怨神们被引入弥弥山,我回过神来时已出了原身,只有钺戎那天因为拉肚子上茅房才没喝到新酒。那小子,真不该说是走运还是倒霉。他和我一路杀下山,但他受伤太重,陪我下山后就死了。”
“‘他们’是谁?”薛清极放下平板,看着严律,“大祭日就是我死的那日,死前你来了。”
“是嗥牙和峰乙,不重要了,反正我后来已将这些勾结一起的妖处理了。”严律看着窗外的大好天光,将烟灰弹出去,轻描淡写道,“我知道我这边出事儿,你那边必然也要有问题,且弥弥山已是一片血海,我只能先去找你和照真后再做打算,但赶到时你也只剩一口气儿了,我没能当天就替你俩血债血偿,钺戎的尸体我后来也找到埋了,但埋在哪里我忘了。”
薛清极靠在椅背上,死前的记忆再次浮现。
他那时仅靠一口气吊着,境外境因大阵的动荡和怨神汇聚而开裂,他半拉身体卡在缝隙中,用剑挡住其中被吸引而来的下等魔,但那半截身体早没了直觉,不过是徒劳。
好在师兄还活着,在拼命起阵压回那空间罅隙,他颇觉自己已尽力,也知道这回是真活不了了,竟然还有闲心惦记晚上弥弥山大祭日的盛宴,他本和严律约好处理完这边的事儿就去赴宴,现在看来是赶不上这顿了。
不知是否是这惦记有了回响,晃动模糊的视线里真见到严律破空而来。
他那时只觉得严律脸色发白,唇上沾着血迹,还以为是一路杀过来的,现在才明白,原来那时严律也是强撑着一口气儿赶来的,在钺戎刚死之后,又来送他一程。
这世界总有轮回希望,但对妖皇却始终无情。
薛清极心中五味杂陈,哪怕是平时再喜欢跟这人拧着来,这会儿也不由软下声调:“这不怪你,峰乙那支归顺已久,嗥牙和他的那族……毕竟与你也算同族,别说是你,弥弥山的妖或许都没想到。仙门内讧时,谁又会想到是世家广开门户招来的怨神呢。”
“去他大爷的同族,我把能杀的杀了该废的废了,开膛破肚扒了皮,吊在弥弥山的山门上时倒是还以同族为借口求了我很久,但我山上原本的那些妖、那些崽子还那么小……难道在大祭日时没有求过他们吗?后来又求神,上神们早已死光了消失了,神与仙若真在,也干不过这帮缺德的生灵。我只怪自己发现的太晚,”严律吐出一个烟圈,这烟圈很快消散在车窗吹进来的风中,“当年折腾的那么厉害,千年过去,不也全都死光了吗?倒是一个二个好的坏的都落了个清静,前尘往事死了就勾销了。我厌恶的我喜爱的都不过是泡影,注定都会消散,只有当时的后悔还记得住,忘不了。”
他记性自从成了死不了的怪物后就开始不大灵光,也可能是活得太久,只有忘得快才能稍微喘口气儿,但当年弥弥山血与酒混合的味道、钺戎撑着他奔跑时的喘息他始终无法从脑海中抹去。
今天薛清极提起,严律又再一次想起来,便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当年的画面梦魇般急速掠过脑海,严律搓了搓额头。
薛清极没错过他这个举动中难以掩饰的一丝痛楚,垂眸道:“死了便结束了,倒也是便宜了一些人。”
说话时手里的平板电脑闪了闪,昨天一晚上没充电,这会儿彻底歇菜了。
“不说这破事儿了,”严律一根烟抽完,看见薛清极拎着那平板无语,“我说你网瘾是真不小啊,这回好了,没电了你也消停了吧。”
薛清极也没再让他再多说点儿,严律有一点说的没错,当年种种早已被死亡画上了句号。
他将歇菜的平板丢开,转头又看着严律,对他摊开了手。
严律:“?”
薛清极眼神澄澈单纯:“你那个‘小方块’呢?”
“什么小方块?”严律不明所以。
前边儿正往伤口上抹碘伏的肖点星龇牙咧嘴道:“他是要手机吧。”
严律难以置信地看着薛清极:“你知道现代社会手机意味着什么吗?这跟剥我衣服有什么区别?现代年轻人谈恋爱都能因为看对方手机问题吵起来你知道不?”
“……”薛清极难得让他噎了一下,显出了些许惊叹,“你说话真是越来越超乎我的意料了。那妖皇的‘衣服’能借我用用吗?”
半分钟的僵持后,薛清极抱着严律的手机开始看初中语文课教程了。
随辨看着严律虎着脸抱着肩膀,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生闷气,缺心眼地问道:“严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看就得先给这网瘾大的买台手机!”严律说,“记仙门账上!”
*
在小堃村呆了这么几天,重回尧市感觉跟重新活回来了一样。
大中午的太阳笼罩在尧市,又赶上了饭点儿,街道堵的不行,街两旁炒饭炒粉和炝锅辣椒的气味顺着车窗往里灌,让人饿的恨不能抱着锅啃,但碍于事情不算小,只能直奔仙门先通个气儿。
六峰老年俱乐部还是老样子,门口坐小马扎上听收音机吸溜面条的老头见严律等人回来还打招呼:“嚯,看这一身埋汰的。刚好上楼洗洗,老太太正等着呢。”
“老太太跟你嘱咐过说她在等我们?”董鹿问。
老头答道:“那倒没有,我刚瞅见奶茶店外卖上去了。”
董鹿:“……”
“行了,她能吃能喝的就不错了,”严律都懒得计较什么血糖血压的了,皱着眉一摆手,“咱赶紧上去,我确实得好好收拾收拾。”
老孟不满严律这随意的态度,重重地“哼”了声,要说些什么却被董鹿打断了。
董鹿径直带着几人走进楼里,直奔四楼。
进门前薛清极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门口停着三台车,一台是胡旭杰开的那辆商务,一台是孙化玉两个医修开来的,另一台则是老孟今早在小堃村门口时开的。
老孙开的那台载着赵红玫的车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严律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没有出言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