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打人!”赵红玫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手里挥舞着梳子,“会打人,骂人!拿石头砸,用板凳砸!还推你进粪坑,尿你头上。盼娣给我洗了好久呢,洗完头发还用梳子给我梳头,梳子在这儿呢。盼娣也知道他们不是好人,以后她要带我去好地方,去都是好人的地方。”
严律的眉头皱起,有点儿听不下去。这个赵红玫是个文疯子,和薛清极还是薛小年那会儿不同,她对自己所遭受的一切暴力都不会还手,是个方便别人打骂的好泄愤目标。
薛清极点着头,附和赵红玫:“原来如此。他们因为你是个疯子,所以对你这样。”
赵红玫听不懂这俩人在说什么,兀自絮絮叨叨,双手挥舞间露出破旧衣服下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看来确实没少遭罪。
“可怜,”薛清极叹了口气,“我知道了,除了盼娣,这里没有好人。”
不知道是因为他也疯过所以身上气质与别人不同,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赵红玫对他的话倒是似乎能理解不少,稍微缓和了一些激动的情绪,神经质地一直点头。
薛清极温声道:“既然都是坏人,为什么不全杀了呢?”
严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得愣了愣。
“你女儿死了,她是个好人,给你洗干净要带你走,可她却死了。”薛清极的语气非常柔和,因为不习惯说现代语,因此一字一句咬得很慢,显出一副悠然的模样,“和她比起来,其他人活着又有什么价值呢?你也知道,有时候除了那个人外,别人死不死的也没有区别。反正生灵都是要死的,干嘛不试试结束一个坏人的性命,来看看能不能让自己舒心点儿呢?”
他说话时的态度依旧是那副儒雅有礼的模样,似乎说什么都发自肺腑诚恳真挚,即使说的内容极端又偏执。
赵红玫原本絮叨的声音停了,她缩起肩膀,盯着薛清极看。
她的目光虽然呆滞,眼珠却黑白分明,十分清亮,是一双有灵识的眼。
薛清极微微弯下腰,看着她继续笑道:“杀谁好呢?谁是最坏的,就先杀谁好了。你是见过神仙的人,干脆问问神仙怎么样?这世界是平衡的,有好人就要有坏人,说不准消失几个坏人,盼娣这样的好人就又回来了,况且盼娣不仅是好人,和别人不一样,她是特殊的。”
赵红玫不自觉地咬起指甲,边看着薛清极边慢慢蜷起腿,全身缩回自己肮脏的床上,却仍眼神古怪地盯着他。
“不必害怕,我理解你,和你想的一样。”薛清极道,“特殊的人就该一直在我们身边,最好哪里都不能去,丢了也能找回来。”薛清极说到这里,又笑了一声,用更低的声音问道,“神仙也是这么想的么?我没见过神仙,你可以告诉我。”
严律越听越瘆得慌,他对薛清极脑子不大正常一直都有了解,只是这人平时又是一副明月清风的模样,实在不知道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没等他问,赵红玫却有了反应。
她猛地指向薛清极的鼻尖,这动作又快又凶,薛清极却并未闪躲,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依旧含着笑意看着她。
两人对视几秒,赵红玫“嘎嘎”地尖声笑着鼓起掌:“我知道了,你是个疯子!哈哈,他们说我是疯癫婆,他们都错了,你才是疯子,大疯子!”
这笑声惊动了屋外的徐家和赵家人,严律拉了薛清极一把,朝他使了个眼色。
薛清极略带遗憾地直起身,看着赵红玫又开始坐在床上哼着儿歌梳头,估计是无法继续交谈,这才和严律一起走出房间。
“你脑子里都想的什么,”严律等他跟上来才问,“搞心理学是吧?这我知道,精神病撑把伞当蘑菇,你也跟着撑把伞蹲旁边儿套话呢是吧?你觉得她有问题?”
薛清极摇头道:“还不知道。我只是试试,我和她都是一样的人,说不准能问出些什么。”
“一样?”严律皱眉。
“天生的残缺,”薛清极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天生的灵种,要么修得大成,要么生不如死。”
严律听到“天生灵种”,表情一顿,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已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赵红玫。
天生灵种是指生来就格外适合修行的那类人,数量十分稀少。
“薛小年”的壳子是极易吸纳灵气的身体,但比起灵种却还次上一等。这类人大多身体和魂儿都对灵气有与生俱来的感应力,据说第一位修得大成飞升成仙的那位就是个这样的体质。
但还是那句话,这世界是公平的,给了这样的天赋,就一定会在其他地方拿走相对等的部分。
这类人要么是身体残缺,要么亲缘断绝,命运坎坷寿数不长,主要一辈子过得太惨也活不了那么久。又因体质容易招惹孽灵邪祟侵扰,大多在年少意志薄弱的时候就在精神上出了问题,修行的过程中也很容易走偏入邪道。
当年薛清极的师父照真也正是因为他的天赋才将他收入仙门,但也因为他是这种搞不好就出事儿的麻烦人,所以直接带上首峰,收为亲传弟子。
只可惜后来还是出了岔子,严律遇到这小子时,对方就差半口气儿就得归西。后来倒是缓过来了,但还是落下了毛病,头疼失眠就是后遗症之一。
现在这种到处都是现代科技的时代,严律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还能再见到一个天生灵种。
“难怪是个疯的,”严律“啧”了一声,“疯成这样,修行都没法修,运气确实够背的。”
“疯成这样才是应该的,”薛清极若有所思道,“疯了才活得下去,不需要背负责任,也不需要管别人想什么。”
“你也甭羡慕,”严律看他这样儿就皱眉,“我看你也没正常到哪儿去。”
薛清极挑了下眉,摸摸自己的脸:“那我还是正常得多,我可不要她那副疯样去见人。”
严律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薛清极觉察不对:“怎么?”
“不怎么,”严律摇摇头,“反正你像她这样时的记忆也没有,你就这么觉得也挺好。”
说完抬脚走向董鹿那边儿,薛清极的脸色微妙地变了,紧随他身后欲言又止,最后硬是憋着没再说一句话,到底也没追问到底严律都见过他什么癫样。
第13章
天色已晚,徐家拉亮了客厅唯一的一盏白炽灯。
昏暗的光线将屋内的徐老二和赵家人的脸映得僵硬发灰,摆香炉的小桌上终于有人想起换上新的线香,又点燃了左右两根蜡烛。劣质蜡烛烧起股股浊烟,在烛火和白炽灯的照射下投在墙上遗照上一坨张牙舞爪的怪异影子。
徐老头徐老太两人冷漠呆滞的表情被阴影和烟气笼罩,像低级恐怖片里的场景。
到了饭点儿,来帮忙张罗丧事的人本就不多,这会儿又走了大半去厨房弄吃的,屋里剩下的人不多,徐老二还在絮絮叨叨地和王姨讲从徐盼娣死后出现的怪事。
说来倒去还是那么几件,一件是徐盼娣头七当天突发心梗倒在江边的徐老头此前身体一直硬朗,死的十分突然,而且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江边儿,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凉透了。
另外就是今天凌晨时死在医院的徐老太。她得知老伴儿出事,在赶往江边的路上时脚软绊倒就再站不起来了,被村民送去县里的医院住院治疗,当时除了血糖有点儿高外并没有查出什么大毛病,按理说再住几天院就可以回家养着了,但凌晨时却也突发心梗,眨眼人就没了。
中间又夹杂着说了些别的,徐老二跟哥哥嫂子的来往以前算不上多,只知道侄媳妇赵红玫在进门之前就不算特别正常,无奈侄子讨不到更好的,见赵红玫长得眉清目秀就定下了。
一开始赵红玫生不出孩子,徐老头和徐老太都很着急,各种土方都用上,把赵红玫折腾的够呛,不过还真管用,她终于怀孕并生下了徐盼娣,因不是个男娃,徐老头一家都很不满。
可能是怀孕生产刺激到了赵红玫,生下徐盼娣后她就跟犯病了似得,不是说看到墙角有东西就是说别人脸上有黑气,村里人本来就因她精神不大正常而看笑话,见她不仅疯,说话还晦气,就变成了嫌弃。
徐老头一家觉得丢人,为了让赵红玫闭嘴老实点儿就三五不时地动手打骂,赵红玫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疯得更严重。
也不知道这种疯病是不是会遗传,徐盼娣打小就也不大正常,会说话的时候就开始指着某个地方说有人,跟自己的疯妈非常亲近,母女俩时常窝在一处,一坐就是一下午。
说到这儿,赵红玫弟弟不乐意了,反驳道:“放屁!我姐以前正常得很,都是嫁到你家之后不对劲儿的,你家就不是好人家!”
“算了吧,你当我没问过你们村的人?她嫁过来前就神叨叨的!”徐老二嘲讽道,“你家里巴不得早点把她嫁出去,好少张吃饭的嘴!”
两边越吵越难听,毫不顾忌这些话是否会被赵红玫本人听见,疯子总归不算是人的。
王姨的脸上也露出些许恼怒和鄙夷,但毕竟和徐家有些交情,还是耐着性子又细问起与赵红玫相关的事情。
但无论是徐老二还是赵红玫的弟弟都对赵红玫本人没有什么太多了解,他们记得疯子经常挨打挨骂,却不记得疯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态,就像人不会记得村头流浪狗今天吃了几顿饭。
见王姨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胡旭杰终于忍不了了,插嘴道:“徐盼娣呢?你们好像都不怎么提她,遗照怎么也不摆出来?”
“她?小丫头片子,投胎到这种娘肚子里也算她倒霉。打小就不怎么亲近人,跟她妈一样,这里有点问题,”徐老二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她这样的算夭折,没养大的娃,还是个闺女,不让进祖坟的,我们还正商量埋哪儿呢,遗照更不能挂了,谁知道我哥嫂的命是不是让她给索没了……你不是本地人吧,这风俗你都不知道?”
他说到一半猛地住口,狐疑地看着胡旭杰。
王姨赶紧接腔:“年轻人不知道这些事儿太正常了!”
边说边给胡旭杰使眼色让他下去,胡旭杰还没说话,旁边又冒出个肖点星来,语气比胡旭杰还难听:“什么风俗,我看就是陋习!你们一会儿说是赵红玫克人,一会儿又说是徐盼娣死后作妖,有没有证据啊?告诉你们,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要因为人家疯的疯死的死就能胡诌了。”
他说话快得很,隋辨都没来得及捂他的嘴,让他全给秃噜出来了,隋辨人都傻了,自己沉思了几秒,也想不出该怎么给“克人”和“索命”给上什么证据。
徐老二“腾”地蹦起来,好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又怒又急,指着肖点星鼻子问:“说啥说啥!你意思我们说谎呗?问这问那,看你们不像是正经人,到底是干啥来的?啊?”
“指什么指,问你怎么着?”肖点星本来就因为最近不顺心情低落,被徐老二一指鼻子立马就炸了,“谁家好人家小孩死了连个遗照都不挂,欺负人疯子娘家不顶用,瞧不起当年娶什么呀?”
赵红玫弟弟总觉得这话不对味儿,也跟着站起来要和肖点星理论。
王姨慌忙起身,咳嗽一声,一把将肖点星扯到后头,对徐家和赵家两边赔笑道:“哎呦一唠就唠到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老二,我们就先回去了,那个谁,对对,你俩,咋那么不听话呢,刚才干嘛去了,不是都说了看见啥怪的都不能乱跑……哎,说错了说错了,没事儿啊老二,我刚才啥也没说!”
严律和薛清极从赵红玫的屋里晃晃悠悠地出来,正对上王姨的视线,当即成了对方转移话题的借口。
薛清极没太听懂王姨这口音很重的一段话,只看到对方挤眉弄眼,一副急需他和严律说点啥的模样,当即面带微笑地用胳膊肘捅了严律一家伙。
严律猝不及防挨了一下,震惊地看了薛清极一眼。他已经几百年没被人这么直白果断地拖出来挡枪,竟然还需要反应几秒,这才接过话头:“啊,是,下次看见就当没看见。”
这话说的巧妙,既没否认看见了,又没说看到了什么,留给人无限遐想。徐老二和赵红玫弟弟的表情立马就开始犹豫,甚至多少有些发怵。
王姨满意地点点头,又做出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我们就先回去了。”
“要、要不留下吃顿饭吧,”徐老二的口气没刚才那么硬了,“本来说是要收拾个席面的,但这几天事儿太多就没张罗,不过吃顿饭还是可以的,晓凤,你看要不再留会儿?”
王姨摆摆手:“不了不了,你们忙你们的,回头你们要是有事儿需要帮把手就去找我,我虽然搬去镇上跟闺女住了,但最近都在村里的房子。”
这话让徐老二等人多少有了点心理安慰,也没再留王姨。
严律早在这屋内待不下去,率先掉头走出徐家的院门,薛清极临走前向赵红玫屋内的方向看了看,赵红玫依旧坐在床脚梳头,她的屋子甚至没有灯,客厅的光线泄出一丝半缕到她的屋内,像照在毛玻璃上模糊不清。
走出徐家时屋外已完全黑透,小堃村中家家户户已亮起灯烧起饭,围在门口的人已基本散光了。
肖点星余怒未消,一出门就骂了起来,隋辨扯着他胳膊也被他甩开。
“老子这就回去给那里头的人两拳!”肖点星又想往回走,“就没见过这么晦气的人家!还说是小孩子回来索命,放屁!说不准是什么天理报应,让这帮晦气玩意儿死半道上的呢!”
胡旭杰也一肚子火,支持道:“可不是!我也没瞅见那屋里有啥不干净的东西,倒是这两家人怪里怪气,跟个死了的小孩儿和疯女人计较,这不欺负人么!”
董鹿拉住肖点星,又劝胡旭杰:“你俩刚才就不该多嘴,现在我们已经被‘请’出来了也不好回去。不过我刚才去厨房那边儿问了问一道来张罗丧事的人,瞧他们的样子像是真的不知道更多情况,只是一股脑把倒霉事儿往徐盼娣和赵红玫身上关联而已,并没有什么依据。祖……严哥,你们刚才有查出什么吗?”
严律又向外走了几步,彻底远离了徐家的家门口才摇头:“这屋里很干净,赵红玫也确实是个疯子,不知道是因为女儿的死更刺激了她还是有人说了什么,她好像认为女儿还能回来,只是不清楚这是不是幻想出来的。”
王姨原本面带悲戚的脸一出门就拉了下来,对着徐家的大门啐了口唾沫,小声骂道:“连老娘都敢往外赶,不是你们当年上赶着让我合八字的时候了,一家子短命王八缺德东西,呸,讨不找好!”
薛清极一直保持着对周围人言行举止的观察,这会儿侧头问严律:“‘短命王八’是什么意思?”
严律被他问得不知所措,抱着肩膀沉思几秒,正儿八经道:“王八本来该是个长寿命,却早早死了,就是说这人是个倒霉蛋。”顿了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别说啊,跟你差不多。”
“原来如此,”薛清极看着他真诚道,“那你不短命,岂不就是单纯的王八。”
旁边站着的隋辨没绷住,憋出一阵“噗噗噗”的笑来。
“放屁去茅房。”严律面色不改地看了眼隋辨,把人小孩儿看的大气儿不敢出,这才扭脸过来眉头倒竖地对薛清极用古语低声道,“少学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信不信我给你两拳?”
薛清极眨了眨眼,无辜地“哦”了声:“妖皇不必如此生气。”
他这壳子本来也就二十来岁,一副乖孩子模样,倒好像是真的在严律这儿受了委屈似的,偏偏还把“妖皇”俩字咬的格外清晰,让严律后背的汗毛都跟着竖起来。
“妖……”薛清极还再接再厉。
严律余光扫到王姨竖着耳朵往这边看,当即一把捂住薛清极的嘴,物理截断了他接下来的话:“现在还有别的渠道了解一下这家人的具体情况吗?”
虽然确实是有这么个当年被硬捧出来的身份,但严律这些年活的却很低调,如果没有大事,他基本只在自己居住的那片区域活动,连妖族的小辈儿也很少能有机会见到他。
过了千年前他那个张扬跋扈的状态,经历了时代变迁和动荡后,严律被迫一次次融入不断更新的文化潮流里,他开始理解“中二”是个什么意思,并且在看各类中二文学时感到汗流浃背。
他以前就不是拿名号压人的垃圾,随着心态变老,他老人家甚至有了种“睡到半夜有人趴在耳边喊我一声‘妖皇’我都能跳起来抽他两嘴巴”的应激反应。
董鹿因为老太太的缘故打小就跟严律熟悉,对这位“妖皇”是什么样子颇有了解,见他把烟死死咬住,一只手还遮着薛清极的嘴,就知道他这是开始浑身刺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