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真是气死的吧?
严律“啧”了一声,咬着烟屁含糊不清地骂道:“放屁,他那属于自然死亡,老死的。”
“好吧,”薛清极一副理解包容客套的表情,“你的那些侍从呢?钺戎若在,当时应该不会让你那么跟人讲话。”
严律伸长手臂,半个身体几乎笼在薛清极身上,将烟灰弹在他那侧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早死了,比你死的还得早一会儿呢。”
“原来如此,”薛清极没躲避严律的这个动作,微微抬眼,可以看到严律的喉结,他几小时前还掐着这人的脖子,“那确实是已不存在了,我现在只有你……”他顿了顿,“这一个旧识了。”
因为离得近,严律感觉到薛清极呼出的气烘在他脖颈上的温度,有点儿痒,不在意道:“算了吧,妖和人之间还是差那么点儿意思。”
他说话全凭本能本心,这么多年经历了各类变迁竟然都没能改掉他这毛病,不看气氛也不看别人脸色。
薛清极想起自己那个早死了的师兄,更觉得对方是被严律给气死的。叹气道:“妖因寿数较长,也因此发育长成的速度相较于人很慢,但没想到这么久了你还这样,你在人情世故这方面是不是就没有过生长发育的时候?”
混战时期那会儿的妖寿数格外长,不是现在的妖可比的。但相对的,妖的繁衍能力也较差,且幼体时期也比人类长,一个妖的长成都够人类从幼年长到中年了,且妖本性好斗,重欲多于情,许多妖在没长成前就死在了争夺斗争中,相当一部分族群直接就消失在了历史里。
严律倒是很有些妖爱打打杀杀的本性在,除了这点,其他的感情就始终好像都在幼年期原地踏步,连说话做事都毫无长进。
“什么意思?”严律收回手把烟叼回唇间,皱眉问道,“我怎么觉得你在埋汰我?”
薛清极这回连接话都懒得接了,只用看稀罕东西的眼神把严律上下溜了一遍。
床头灯暖色的光与他年少时屋里的烛火光相似,虽没有热度,但落在严律的脸上依旧显出一股热乎劲儿。
他长得深目高鼻,被灯光映得略略柔和一些,头发因为刚睡醒而有些凌乱。
“你的头发,”薛清极忽然开口,话题转的很快,“以前很长,弥弥山的小孩子会把它们编成辫子。”
严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尾,他现在的发梢最多也就到衣领处:“现在走大街上哪儿能轻易见到留那么长头发的男的,早就不留了,那时候也只是懒得剪。”顿了顿,他也模糊想起当时的事情,咬着烟哼笑,“对,那会儿山里是有欠揍的小崽子,老趁我睡觉时团伙作案,给我捆辫子。”
那时候他常居弥弥山,一开始并没有盘踞一方的意思,但许多并不强悍的妖为逃避争斗,拖家带口地逃来投奔,他也并不驱赶,回过神来时弥弥山已接纳了许多部族,除了外边儿带来的妖崽子外,也有不少崽子就直接在山里出生。
初生牛犊,作威作福,弥弥山里长起来的妖崽子更是天不怕地不怕,胆大的甚至敢把爪子伸到严律脑袋上。
他经常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头发被编成辫子,还插着山里的寓意福寿安康的花。偶尔他睡得沉,崽子们还能给他编成许多股小辫儿,用红色或黑色的布条给他的辫子系好,拆都要拆半天。
薛清极的额头上还覆着严律的手,痛感随着灵力注入以及注意力的分散已逐渐淡化,他眉头舒缓,闭着眼轻声道:“那时人族民间流传,为孩子编上一个辫子,拴住魂魄留在人间,祈求其长寿多福,还起了个名字,叫长生辫。”
“我知道,都是人族才讲究的破玩意儿,不知道为什么传到了弥弥山,”严律靠在床头吐出一个烟圈儿,“我最烦拆那玩意儿,钺戎那帮笨货粗手粗脚拆得我头皮疼,那会儿好像你还在山上,每回都喊你来拆。”
薛清极含糊地笑了一声:“是,我拆了你很多长生辫。”
“留那东西也没用,编辫子的那么多,还不是都死光了。”严律懒懒道,困劲儿上来打了个哈欠,“不唠了,你好点儿了就滚你屋去,我得睡了……哎?哎!”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薛清极就已经没了动静。
他闭着眼,呼吸均匀绵长,额头在刚才“老办法”的处理过后微微冒汗,但显然状态是好了很多,不然也不会说这话就睡着了。
这具身体没怎么修行过,和以前的薛清极相比十分容易疲惫。
严律推了他一下,这人睡得跟又死了一样毫无反应。他啧了一声,眉毛皱成一疙瘩,卯足了劲儿准备给薛清极来一下子,却发现自己刚收手,薛清极眉宇间竟又隐隐举起层晦暗的污浊之气。
这人的老毛病何止是犯了,简直是卷土重来来势汹汹。
严律低声骂道:“给你搁棺材里,别人看到当晚就得给你下葬。”
嘴上骂骂咧咧,手倒是一巴掌盖在了薛清极的脑门上,按灭烟头捞过另一个枕头往脑后一垫,闭着眼也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意外平稳,又沉又深,也没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被吵醒时已经是中午。
休息室外传来胡旭杰和隋辨的交谈声,没两秒房门就被“咣咣”敲响,俩人又是“严哥”又是“年儿”地乱叫,像开了两辆拖拉机,彻底把严律给叫唤醒了。
这次醒来没有什么眩晕感,严律睁开眼时脑子基本也已经清醒,旁边儿薛清极也被吵得睡不下去,揉着脸坐起身,脸色却比之前好了不少,有了点儿血色。
“他们一直都这样?”薛清极还有点儿半睡不醒的,声音略哑地问。
“赶紧的吧,”严律胡乱摸到短袖,边往身上套边往门口走,“再晚会儿门都给你卸了。”
俩人赶在胡旭杰把门给敲散架之前拉开门,一前一后地走出去。
胡旭杰举着敲门到一半的手,隋辨张着嘴,眼瞅着门里竟然走出来两个明显刚睡醒的人,其中一个还在穿衣服!
严律的衣服才套到一半,正往下拉,瞧见胡旭杰这欲言又止的眼神儿就烦,没好气儿道:“有话就说!”
胡旭杰还未开口,隋辨就先道:“哥,你跟年儿一块儿睡的啊?”
“算吧,”严律穿好衣服,皱着眉道,“他头疼,找我看看。”
胡旭杰难以置信地看看严律,又看看薛清极:“咋连头疼都包治了呢?哥,上回我说我也头疼,你可不是这态度!你这不双标吗?”
薛清极没答话,跟看不出胡旭杰对自己的不满似的,带着点儿笑挑挑眉。
“你那是打了一通宵游戏闹的,我说你句活该怎么了,我还没给你两拳让你疼更厉害呢!”严律看他的眼神像看个狗屁不通的憨货。
胡旭杰犹犹豫豫磨磨蹭蹭,把严律拉走两步,趴他耳边低声道:“哥,你实话跟我说,你俩是不是有什么血缘关系,或者是其他关系……”
他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挨了严律一巴掌,彻底闭了嘴。
第10章
挨了严律一顿胖揍,胡旭杰这才老实了。
严律掏出手机看了看,已经是中午饭点儿的时间,胡旭杰和隋辨已经吃过饭,打包了楼下的馄饨煎饺,用公区碗柜里的碗碟装了放在餐桌上。
“买的够多的,谢了,”严律随便看了两眼,“董鹿那边儿怎么说?老太太醒了吗?”
“不知道,我也就刚上来,刚好跟大胡在路口遇到,寻思你俩估计都没吃饭就带了点儿,等会儿我给鹿姐打个电话问问,”隋辨又从冰箱里拿出几瓶饮料,招呼薛清极也来吃饭,“肉馅儿三鲜的都买了,煎饺得趁热吃,严哥要吃辣的话这儿也有醋和辣酱。”
他属于那种老好人的絮叨,倒是不怎么招人烦,薛清极在餐桌找了个位置坐下。
馄饨正冒着热气儿,透亮的汤上撒了层小葱花和虾皮紫菜,薛清极接过勺子,捏着这金属做的小玩意儿掂了掂,才搅和了一下碗里的馄饨,舀起一大个儿的送进嘴里,表情立刻顿住了。
“咋的了,馄饨在你嘴里打你啊?”胡旭杰问。
严律咬着烟坐下来,看见薛清极的表情嗤笑道:“千把年没吃饭了忘了往嘴里塞热乎东西之前得吹两口是吧?烫着了,给他拿瓶凉的。”
薛清极瞥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满还是无奈,接过一瓶冰镇饮料没喝,缓过劲儿来又嚼了几口,满意地挑挑眉,又提起筷子向煎饺发起进攻。
此人对食物的认知还停留在千年前那种凑合吃的时候,那会儿人和妖们都各自折腾吃喝,但毕竟当时还是能吃饱就得的年月,比不上现在吃食的精致美味,更没有现在慢悠悠品尝的心情。
严律模糊回忆起当时薛清极就喜欢吃点儿零嘴,哪怕那会儿的修士们还处在简单饮食甚至辟谷少食的状态,他也不改这爱好,算是清修生涯里所剩不多的毛病。
“哥,你吃点儿不?”胡旭杰难得见严律在饭点儿出现在饭桌上。
严律即使已经坐了下来,嘴里却还咬着烟,对满桌的香气无动于衷,只在看到薛清极吃的挺香时才有了点儿胃口,拿了个小碟子倒上满满的醋和辣油。
正捏了筷子夹煎饺,那边儿隋辨手机响了,接了电话“嗯嗯”几声,扭头对严律道:“严哥,鹿姐说老太太醒了,吃完饭直接过去见她老人家就行。求鲤江的事儿还在查,暂时还没什么回复。”
严律点了个头,把在辣油和醋里滚过一圈儿的煎饺放进嘴里嚼了两下,脸上的表情又淡了下去,囫囵个儿地咽下,撂下筷子问胡旭杰:“咱们这边儿呢?”
“消息已经撒出去了,在查,小龙那边儿也在问,应该等等就有动静了。”胡旭杰见严律吃了一口就不再动筷子了,叹口气,絮絮叨叨道,“哥,不是我说你,昨天也就吃了那么一顿汉堡炸鸡,你吃东西跟碰运气似的,想起来才来两口……”
“行行行,厨房有煤气灶,你闲着没事儿拧那个玩。”严律不耐烦地打断他,想起另一茬,问薛清极,“你脑子清醒点儿没?等会儿得过去一趟,现在仙门的人一个比一个麻烦,得应付。”
隋辨也不知道是缺心眼儿还是怎么着,作为仙门的一份子竟然还跟着点头。
就这么短短一会儿,薛清极碗里的馄饨已经见了底,面前的煎饺也只剩几个。他吃相斯文讲究,没想到速度却堪比猛虎进食,扭个脸儿就把吃的扫荡大半,意思意思擦擦嘴,想了想:“一般。刚才睡梦中反复出现那对夫妻,看来之前的记忆非常深刻。”
他这话说完,其他几个就都不吭声了。
连胡旭杰的表情都有些闷闷,再跟薛清极说话时声音都降了八度,竟然有点儿小心翼翼地问:“你记不记得什么有用的事儿,薛家两口子活着的时候跟你说了点儿啥不?别误会啊,我没让你非得回忆的意思,主要是这段时间仙门死了不少人,但查来查去都没进展。”
他语气这么客气,薛清极非常稀罕地看他一眼,沉思片刻道:“似乎是有,但不确定。”
在完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不管确定不确定,这都算是个方向。
几人也不再耽误,等薛清极吃完饭迅速收拾一下餐桌就奔四楼上去,严律从头到尾也只吃了最开始那一个煎饺,喝了几口冰镇啤酒,剩下的直接往薛清极碟子里一倒,转眼就全都进了对方肚子。
回到四楼,这次由隋辨打头,带着几人走到走廊尽头一间挂着“杂物间”的房间,拉门走进去。
杂物间有些狭小,置物架上摆着清洁剂肥皂毛巾等杂物,墙上挂着一排拖把抹布,十分普通。几个成年男性往里头一站,简直像是在挤早高峰地铁,就差贴到一起。
隋辨像根豆芽一样缩进来关上门:“等会儿可能严哥跟大胡会不太舒服,忍忍啊,我开阵很快的。”
“哪趟来不都得经这么一遭,早习惯了,你们整天搞什么术法改良,也没见把针对妖的地方给改良掉,反正难受的也不是自个儿,”胡旭杰没好气,“赶紧的吧。”
隋辨好脾气地解释:“不是不改良,是真没法分离……”
一边说一边也没闲着,手在关上的门后快速按方位滑动,又分别在上中下三个部位依次重拍,原本紧闭的门锁传出“咔叽”一声,门缝中光线闪动,似乎有重重阴影正在外部散去。
严律道:“修士们祖辈留下的术法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抵御外族侵扰,修行的基础和妖就不一样,能那么好分离就怪了。到了。”
杂货间的门被拉开,屋外的景象却已大变。
四楼的走廊和房间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整个开阔的会客室,沙发茶水一应俱全,屋内燃着特制的线香,味道清淡微苦,几个呼吸间却觉得神清气爽。
会客室内已坐了几个人,有老有少,年轻的大概二十七八岁,年纪大的却无法确定真正的年纪,外貌来看已有六十来岁。凌晨时在四楼与董鹿交谈的中年男人也在,看样子是长期留在仙门负责医疗这块儿的人。
会客室的人原本正围着室内屏幕上的地图小声交谈,见门打开,隋辨带着严律等人走出来,便止住说话,对这边儿点头示意。
一来到这个地方,胡旭杰很明显地紧绷不少,几乎是要整个人挡在严律身边。会客室的人的眼神十分微妙,看隋辨和披着薛小年皮的薛清极并没什么不同,只在看到严律和胡旭杰时才略有古怪,看严律时要更加上一些戒备。
严律仿若感觉不到,反倒是被粘着自己走的胡旭杰碍着走路的动作,烦的够呛,伸手扒拉他好几回。
薛清极的的目光在会客厅这些人的面孔上一一扫去,无一不是陌生的,记忆中甚至连个犄角旮旯都没有相关的模样,可见“薛小年”甚至连记都懒得记。
“我刚才和鹿姐联系过了,她说可以直接去见老太太。”隋辨跟昨天那个中年男人说道。
中年男人点了个头:“没事儿,今天状态不错。”
隋辨松口气笑了,带着严律等人穿过会客室,径直走向最里边的房间,敲了三下房门,里边有人应声后才推门进去。
屋内有股淡淡的药味,夹杂在线香的气味中。
梨花木罗汉塌上盘腿坐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正斜靠在榻上的小茶几旁,榻旁架着个输液瓶,延伸出来的细管正连着她的右手,而她的左手正端着根烟杆儿“吧嗒吧嗒”地抽着。董鹿站在她身边儿,满脸无奈地用吸管往一杯奶茶里扎。
老太太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紧紧地在脑后固定了个小髻,面上并不似年迈者那般暮气沉沉,反倒眼神锐利,虽已有皱纹,却并不显病态老迈,原本半闭着眼正听着手机里的恐怖有声小说,见严律扒拉开胡旭杰走进来,便立刻睁开眼,露出一个只有熟人之间才会带的淡笑来。
“来了?”她的声音带了点儿改不掉的口音,略有些乏力,这才显出些是个病人的痕迹,“吃了没?我刚点了一家新开的店的奶茶,第二杯打折,芋泥波波你喝过没?”
严律眉心的“川”字在这几天里头回加重加大:“没。”
“你个老古董,天天就知道碳酸饮料,没点品味。”老太太说,“昨天睡得怎么样?”
严律被她呛了这一顿,没好气地反问:“你缓过来了,感觉怎么样?”
老太太大病初愈,被他用“缓过来”形容却并不生气,将玉质烟嘴从嘴边挪开,目光在薛清极的脸上落定。
她的坐姿虽然仍旧随意,但眼神带来的气势却又沉又凌厉。仙门已没多少人知道她已活了多久修行多少年岁,小辈儿只知道面对这样的审视自己就会不自觉地低下头,就算是门里已有了辈分的世家修士,也时常被她的一瞥激得闭上嘴。
而薛家的这小子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