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病成那样,几乎夜夜发热症,烧得眼皮都红肿得不成样子了,太后娘娘说来探病,却一句关切的话都没说过,只将自个儿满腹的怨气往外吐。
姜寰一手攥住锦被,深吸一口气:“您回去吧,去年没能办成您的圣寿节,朕知道您心中不快,今年,朕……”
“我还要什么圣寿节!”
刘太后一下站起身:“反贼都占了南州了,姜变那个逆贼更是占了整个大樊!大樊过来便是崇宁府了!这个时候还办圣寿节,你是想让天下人的唾沫淹死我么?”
每一句,无不是斥责。
她却忘了她自己原先知道姜寰要给她大办圣寿节的那个时候有多么欣喜,先帝在时,非但自己节俭,后宫也要跟着一块儿节俭,作为国母,她的生辰从未大办过,连皇后婚仪都是从简的,她心里有委屈,却不敢对先帝言明一个字,而今这个儿子做了皇帝,心中为她着想,给她圆满,让她住最好的宫殿,享尽内帑珍宝,她理所当然地领受这一切,却又怪他连累她受天下人指摘。
姜寰一张脸浮肿,透着病态的苍白,嘴唇都被热症折腾得干裂了:“您看,哪怕我做了皇帝,您也依旧看不上我,在您和父皇心中,从来都只有大哥是最好的。”
“皇帝!”
刘太后冷着声音:“你已经是皇帝,怎可说出此等懦弱之言!”
“在您心中我永远都是懦弱之人!”姜寰猛地抬起来那双烧红的眸子,“连大哥也总是看不惯我,他总要约束我,却跟那个姜变亲近!大哥是太子,您与父皇都看重他,欣赏他,可我不也是您的儿子吗?为何你们只看见他,却不在意我?”
“你这是什么话!”
刘太后难以理解他这份怨怼从何而来:“你与显儿乃是亲兄弟!他对你能与那个姜变一样吗?他约束你,正是因为他心中有你这个弟弟!我与你父皇又有哪一点对不住你?这皇位都是你的,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大哥病了,您衣不解带地在他床前照顾一整月,”姜寰却低低地笑了一声,“我病了,您却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有,您只会怪我不如大哥,哪怕他死了,哪怕如今坐上这皇位的是我……”
“是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但您也只会想,若是大哥在,若是他做了这大燕皇帝又会如何!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父皇选我,也只是因为我与大哥是亲兄弟,冯玉典他也敢用那样的目光看我……”
姜寰的神思似乎仍旧停在那日,停在金銮殿上,冯玉典那番石破惊天的质问中,停在那么多望向他的臣子惊疑的目光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该死!”
姜寰的神情骤然变得阴戾:“所有胆敢冒犯天威之人,朕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追悔莫及。”
刘太后似乎被他这一阵忽然癫狂的笑声吓住了,她站在那里,惊愕地望着他。
像是此时此刻,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儿子。
姜寰却蓦地盯住她:“朕不是大哥,亦不像大哥!您知道吗?朕从建安回来前,您送信让朕蓄须的时候,朕心中有多恶心吗?可朕不得不那么做,因为只有这样,父皇才会多看朕一眼,他才会下定最后的决心传位给朕……可是朕厌恶极了自己那副样子,也厌恶您透过朕,找大哥的影子。”
他嗤笑起来:“每回找到最后,您总是会露出失望的神情,您以为朕不知道吗母后?每当那种时候,您都不愿意看朕,只会让朕出去。”
他像是完全摆脱了平日里习惯要讨好母亲的那副模样,热症烧得他恍惚,也烧得他心中最幽暗,最痛苦的那些东西都顷刻爆发。
他让刘太后感到陌生,也让刘太后心中逐渐笼罩了一层寒芒,那种刺骨的寒意从她的心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蓦地往后退了一步,望着他,胸中仿佛破开了一个洞,她嘴唇颤抖,忽然道:“你为什么……怕冯玉典?”
“朕不怕任何人!”
姜寰抬起下颌,身拥锦绣,高坐龙床之上,仿佛他床下便是大燕万里江山,是臣是民,皆为蝼蚁:“朕是皇帝。”
他说。
刘太后脸上的血色却顷刻退尽了。
难道,难道……冯玉典的质问是真的?姜变用来造反的借口……是真的?
怎么可能?!
刘太后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一阵眩晕,只听龙床上的皇帝冰冷道:“刘吉,让人扶太后回去,太后有旧疾在身,还是不要出门了。”
夜里朔风呼啸,满庭鹅毛飞雪,王固厌恶这样冷的天,今年还似去年,好像老天爷铁了心要将人都往死里冻似的,他膝盖怎么捂都捂不热,骨头缝儿里嵌着冰似的:“按理来说,冯玉典死了,不正合你我的意么?可三个月了,我这心里总是堵得慌。”
自面容烫伤后,陈宗贤便喜欢上了冬天,只有冬天冷的时候,他的烫伤才不会那么难捱,此时隔门大开着,他坐在椅子上,抬起脸迎着外头吹来的寒风,半眯起眼睛:“内阁中两个莲湖洞,一个是蒋牧,一个便是冯玉典,蒋牧心思深,也最知道逢迎,说话做事总是滴水不漏,而那冯玉典却是个炮仗脾气,出了名的直,你我的本意,本是让冯玉典退出内阁,给咱们的人腾地方,可这个人直了一辈子,哪怕是死,他也给自己选了一条直路,他将太子之死的秘闻传扬出去之时,也许便想好了自己的下场,他就算是死,也摆了你我一道,更摆了陛下一道。”
“他敢当朝质问,若陛下不杀他,这流言或许还能止得住,在大樊举事造反的逆贼姜变就算手里真有太子亲笔,却又不是人人都识得太子的笔迹,谢宪敢认,其他人未必会认,姜变以弑兄的罪名讨伐今上,也不能完全占住这个理。”
陈宗贤闭了闭眼,神色复杂:“可陛下杀了他,这颗怀疑的种子便算是在某些人的心中彻底埋下了,先太子早有贤名,先帝又乐见群臣辅佐先太子,哪怕他死了,也仍旧有人念着他的生前,记得他的恩德,甘愿为他赴汤蹈火,三个月,足够冯玉典那番话在那些人心里生根了。”
“我是想让冯玉典死,可是那种局面,他又绝不该死……他这是以死诛陛下之心!”
陈宗贤早就失去了光明正大站在金銮殿上的资格,他想像不到那时冯玉典心中到底是想活多一些,还是想死多一些。
冯玉典死了,却如一根刺,狠狠地扎在陈宗贤与王固的心头,他们没一个心里是痛快的。
“你我都小看他了。”
许久,王固说道。
这时,庭内一阵步履声越来越近,站在门边的陈平几步下了石阶,与那奴仆耳语一番,便立即转身上来,道:“老爷,陛下传召!”
王固听了这话,不由放下茶碗,站起身道:“焘明兄,陛下终于肯见你了!”
这三个月,皇帝一直病着,听说热症总是退了又发,发了又退,总不见好,王固一面也没见过皇帝,票拟都是从内阁送到司礼监,再由司礼监听圣意批红。
陈宗贤却没作声,他心中并不觉得松一口气,反而更闷,但他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让陈平去拿披风来。
王固这便要走,陈宗贤便走了几步,将他送到花厅外头去。
陈宗贤立在阶上,看着雪中一点灯火,伴随着王固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终至月洞门后消失不见。
陈平拿来了厚披风,为陈宗贤披上,随后便掌了一灯,跟在陈宗贤后头往庭内走,步子踩在薄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陈平忽然看见陈宗贤停了下来,他抬头,只见陈宗贤还没裹上脸,侧过头来,忽然问:“惊蛰还没有消息吗?”
陈平默了一瞬,才道:“费聪等人声息全无后,他亦失了踪迹,至今还没有消息。”
陈宗贤抬起头,望向檐上,漫天雪飘:“你说他是死了,还是不愿意回来了?”
陈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千万别是死了。”
陈宗贤仿佛自语似的,一边用长巾将脸给裹住,一边往月洞门那边走去。
入了宫门,便有一顶肩舆趁着浓厚的夜色将陈宗贤抬至万极殿外,那刘吉从朱红的隔门中出来,亲自将他迎进去:“陈老,陛下正等您呢。”
不同于外面的冰天雪地,万极殿中温暖如春,姜变只着一身白色内袍,上面绣着银色的龙纹,他坐在龙床边,披散着发,眼皮红肿,闷咳个不停。
刘吉赶紧进去将一碗药茶送上。
陈宗贤立在淡金色的纱幔后,有宦官抬来一把椅子放在他身后,陈宗贤回头看了一眼那椅子,这是从前没有过的待遇。
但他不觉欣喜,心中反而愈加沉重。
“为何不坐?”
纱幔后,姜寰终于将药茶喝干,暂时止住了咳嗽,他的嗓音哑得厉害。
“谢陛下。”
陈宗贤俯身作揖,随后一撩衣摆,坐了下去。
万极殿中所有奴婢都退了出去,只剩一个刘吉立在龙床边上,躬着身,埋着头,去接姜寰手中的茶碗。
“你曾说那件事万无一失。”
姜寰忽然又开口。
刘吉接茶碗的手一抖,但他很快握稳了,没露什么声息,而纱幔外,坐在太师椅上的陈宗贤心内一紧,下一刻,他又听里面皇帝道:“你说那个人的药是世上最奇妙的东西,本身没有疾病的人服下去,什么事都不会有,但若是身有旧疾的人服了那药,哪怕是已经压制下去的病症,只要病灶没有除尽,也会再度复发,真正是神不知鬼不觉,所以那味药有一个名字,叫做‘鬼神莫问’。”
刘吉在旁听着,心中突突地跳,却是低着头,一点声音不敢有。
“的确如此。”
纱幔外,陈宗贤握紧扶手:“哪怕是宫中圣手云集,也只能诊断出旧疾复发,而不知其毒。”
倏地,他话锋一转:“但旁人看不出其中端倪,但服下它的人却也许不是没有感知的,毕竟任何人都不可能像他一样切身感受自己的病症。”
姜寰闻言,抬起一双眼睛,看向纱幔外那道模糊的人影:“你的意思是,今日这局面,朕谁也不能怪,只能怪他自己太过敏锐?”
姜寰没有亲眼见过大哥姜显给周昀的密信,但姜变早就将密信内容公之于众,而自那日大殿处死冯玉典之后,那信中字句便成了姜寰最难缠的梦魇。
他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深究底下的意味,他忍不住想,那时大哥察觉自己背疽复发,是否便立即怀疑到了他的身上?
否则,大哥又怎会在信中点明他与陈宗贤恐有勾结?
“臣绝无此意。”
陈宗贤摇头。
姜寰却冷笑了一声,他双手撑在膝盖上,一双眸子沉沉:“朕知道,冯玉典死了,有些人心里不定动着怎样的心思,这大燕江山是先帝亲手交到朕的手里来的,朕得死死地攥在手里,冯玉典该杀,谢宪更该杀,先太子死了多少年了,他们的心却在东宫里生了根了……”姜寰说着,盯住纱幔后的陈宗贤,徐徐道,“若是这样的人不清除干净,这朝廷,还能算是朕的朝廷吗?”
陈宗贤几乎是瞬间便听出皇帝这番话里的深意,他后背冷汗骤冒,一下从椅子上起身,又“扑通”一下跪下去:“陛下三思!谭应鲲动不得!”
纱幔后,皇帝端坐龙床,没有声音,陈宗贤抬起脸来,却看不清里面皇帝的神情,他胸腔里那颗心突突地跳,只得继续说道:“陛下,如今达塔王庭正对我大燕博州用兵,两国交战正酣,若此时换将杀人,恐生祸端!”
谭应鲲曾与陆证走得近,年轻时又深受先太子看重,他虽不是桂平人,但陈宗贤早将他视作莲湖洞了,他的确不愿看到谭应鲲靠着跟达塔王庭打仗而做大,所以他才会与阿济尔岱做汀州的那桩生意。
不过一些财帛而已,最多只能支撑达塔王庭跟谭应鲲再周旋得久一些,让谭应鲲没那么容易打赢这仗,只要战事拖得够久,朝中人便有机会参他一个贻误战机之罪,虽不至于掉脑袋,但也别想再有什么更高的封赏了。
战事一停,若能卸其兵权,他谭应鲲便什么也不是了。
但陈宗贤还没有昏了头,如今这仗还在打,东南和大樊又都乱了,若此时杀了谭应鲲,怕是会动摇军心,若是给了达塔人可乘之机,岂不是后患无穷?
“他手里握着几十万大军,”姜寰一手撑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沉冷,“若是他听信谣言,学那谢宪,又或是学冯玉典,不打达塔人了,转过身领着兵来燕京呢!”
“陈宗贤,你别忘了你自己做过什么。”
姜寰嘲讽道。
陈宗贤双手撑在地上,胸腔里长满了寒刺,他当然没忘他做过什么,自走出白苹乡,往这如深宦海行来的每一步,他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作为。
明明是他亲手推波助澜,让皇帝与他绑死在同一条船上,让皇帝背离先帝旨意,与郑鹜、蒋牧之流渐行渐远,但此刻,陈宗贤却感受到这条船上的那根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皇帝绑在了他的脖颈间。
掌舵的人不再是他,而是皇帝。
无论前方风波再恶,他也只能在这条船上朝着黑天黑地去,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
一夜过去,天色渐亮,但雪依旧在下,宫人们忙着铲内阁小楼外面的雪,还有年轻的宦官爬上房檐铲冰溜子。
郑鹜仍在值房里住,此时天色尚早,又不用上朝,其他二位阁臣还没入宫,到时蒋牧早早地过来了,在郑鹜的值房中挨着炭盆坐下,看郑鹜精神不济,他便关切了一声:“郑阁老,您要多休息。”
“不是我不想休息,”郑鹜苦笑了一声,“是我睡不着。”
蒋牧沉默了。
是啊,别说是郑阁老了,便是他,家中妻子事事妥帖,每晚安神汤端到他跟前,他喝了却还是没什么睡意。
三个月了,蒋牧还是不习惯。
没有冯玉典,只剩他一个人往郑阁老的值房里钻。
“皇上称病不上朝,咱们票拟送上去,却总有些折子司礼监迟迟不肯批红,就跟石子儿掉进湖水里似的,一点声儿都没有,反倒是东厂如今忙得厉害,”蒋牧手中端着一碗热茶,也不喝,就那么温着手,“因那刘吉的授意,东厂到处查人,抓人,那抓的都是从前跟东宫有些干系的,进了诏狱,血流了多少,没人知道,也没见有人出来。”
“如今朝中人人自危,生怕这把火烧到自个儿身上。”
蒋牧胸中的郁气如一块巨石般沉甸甸地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