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典!”王固怒声道,“我看你是真的失心疯了,如今非但侮辱同僚,连皇上你也想怪罪?怎么?你还想参皇上不成?”
冯玉典却重重一声:“是!”
蒋牧浑身冰凉,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冯玉典,仿佛此刻终于明白那日他推开值房的隔门时说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当初那则闹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不是我冯玉典传的,也不是臣的门生郭汝之,汝之服罪身死,乃是无妄之灾,是替臣担的无妄之灾!”
冯玉典直视御座之上:“满朝文武,竟然找不出一个敢说真话的,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我等身为人臣,又在内阁当中,本该为陛下分忧,但陛下不肯听,仍要选出那些人去做他们做不了的事,出了事,是他们辜负圣恩,总之与陛下何干?”
“冯玉典!你说够了没有!”蒋牧大喊。
“臣还要说!”
冯玉典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反正我冯玉典总是要死的,今日无论如何,臣也要斗胆一问……”
郑鹜闭起眼睛,一双手在袖间攥得死紧。
百官皆不由屏息。
“陛下,”冯玉典一双眼紧盯着姜寰,“先太子之死的真相——究竟如何?”
这相当于直接质问当今皇上是否弑兄。
亘古未有,亘古未有啊……满金銮殿静无人声,但百官皆满腹骇然。
大片晨光笼罩殿门,姜寰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他脚下踩的,是百官,是百姓,是整个大燕天下,可怎么还会有人胆敢指着他的鼻子,问他是否弑兄呢?
他的脸色煞白,那双眼里是滔天的怒火,可烈焰之下,又是一种什么都抓握不住的无力感,他厌恶这种感觉,他厌恶冯玉典那副质问的神情。
气血猛然上涌,他忽然吐出血来。
刘吉在旁大惊失色:“皇上!”
一时间,整个金銮殿都乱了,百官俱惊,刘吉忙要宣太医,姜寰却一把攥住他的手,那力道之大,刘吉痛得脸颊肌肉抽动,却根本不敢抽出手。
“冯玉典,你是真的想死。”
姜寰嘴边沾血,他的嗓音有一种被热症灼透了的沙哑:“朕赐你就是。”
“陛下!”
蒋牧屈膝跪下去:“陛下不可啊!”
“陛下恕罪啊!”
“陛下请三思!”
不少官员跪下去,连声求情,然而他们越是求情,御座之上的姜寰神情则更加阴冷。
此时王固反而愣住了。
冯玉典对上他那副不解的神情,哼笑了一声,随即俯身拂开禁军的手,将那军士从地上拉起来,抓住他的手,说:“后生,看来你今日是逃不过一死了,不过有我老冯作伴,咱们一块儿走,也不孤单不是?”
军士满脸是泪,但他看着面前这位阁老,眼中却没有那么多的惧怕了,他紧紧回握冯玉典的手,哽咽地说道:“小的何德何能,与阁老黄泉作伴,也算没有遗憾了!”
所有人都看着冯玉典与那军士两人相扶着往殿外那片明光里去,即便他们已经走了出去,即便禁军的身影遮住了他们,百官也还是在看。
王固还在愣神,无论他怎么想,他也仍旧不能理解,这个冯玉典究竟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硬生生要在今日的朝堂上给自己寻一条死路……
为什么呢?
王固想不通。
刘吉忽然惊叫了一声“陛下”,所有人目光收回,再往御座上看去,皇上竟然已经晕厥过去,不省人事了!
殿中顿时乱作一团。
南州城破,什么抚台藩台的,大人们都往汀州城挤,陆雨梧的州署衙门被改成巡抚衙门,人也从后衙搬了出去。
吕世铎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衙门也成了藩台衙门,如今他只能让陆雨梧跟他一块儿在盐运司衙门里挤一挤。
“他们来了这儿,他们不管盐务,我倒还好,就是你没了差事做,如今就只剩个知州的官身了。”
吕世铎叹了口气。
陆雨梧在窗边的书案前坐着,手中握有一卷书,闻言也不过淡淡一笑:“两位都是上官,南州如今被萧祚占了,他们要体面,我给他们就是了。”
“可那藩台大人与孟莳是有些关系的,孟莳之前被人毒死在牢里……”吕世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白苹还是在他们手里攥着,我千防万防,他们也依旧有办法弄死孟莳和谭骏,如今倒成了你我有理说不清,只怕那藩台大人稍加整顿过后,便该琢磨着,怎么料理你我两个了。”
何元忍拍拍胸脯:“放心,那二位大人若真敢对你们动手,我老何闯大狱救你们去!”
“……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
吕世铎看他一眼:“抚台大人只怕还记着你之前赶回汀州的事呢。”
他们两个人说着话,陆雨梧则放下书卷,抬起脸望向窗外,如今正是寒露,天气已经有些渐冷,庭内到处是扫不尽的枯叶。
月洞门那边忽然有人穿庭而来,是陆青山,他飞快地掠上檐廊,人还没有进厅内便先喊了声:“公子!西北有信了!”
陆雨梧倏地站起身。
吕世铎与何元忍两个也都将目光投向那快步走进来的陆青山身上。
陆青山朝厅中几位大人俯身作揖,道:“细柳姑娘已经如期将军粮运抵天潭!如今她已在去博州的路上!”
博州,正是西北边境,西北大将军谭应鲲正在那里抵御达塔蛮夷。
三四个月存于心肺的煎熬仿佛此刻忽然消尽了,陆雨梧一手撑在案角,窗外的冷风拂来,他以拳抵唇闷咳几声,却又忽然笑了。
萧祚打过粮道的主意,陆雨梧常会整夜睡不着,怕细柳遇袭,怕她像在尧县那样倒在哪条路上,可再没有一个他躲在道旁的林子里了。
可她根本不用再有一个他。
她还活着,并且如她所承诺的那样,她把军粮送到了西北天潭。
陆青山见陆雨梧挽袖,便立即上前为他磨墨,何元忍看陆雨梧提起笔来,不知道他要写什么,便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看一眼,却被冷着一张脸的陆青山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哎,何兄,那不是你能看的。”
吕世铎一把将何元忍拉回来,他想也不想,便知道那信是写给谁的。
西北的冬天尤其冷,博州更是如此,惊蛰穿着厚厚的皮袄子,搓着手进了一间军帐中,此时年关才过,惊蛰觉得自己的鼻子都要冻掉了。
帐中却是一个人也没有,惊蛰只好折身出去,正想找个人问问,却听见一阵马蹄声近了,他一回头,便见那紫衣女子策马归营而来,他立即跑上去:“细柳!”
细柳拉住缰绳,马嘶鸣着停下步子。
她还没下马背,惊蛰便递来一只紫竹管:“这是汀州送来的,用的紫电。”
紫电除了她这个山主,无人有权查看。
细柳知道那反贼萧祚攻破了南州,姜变又在大樊举事造反,如今大燕乱的,不止是东南,而今汀州忽然来了这样一封紫电,细柳心中一凛,立即将竹管打开,取出来其中柔韧的纸片,展开来。
西风烈烈,明亮的天光之下,细柳目光触及纸上那熟悉的字迹,她怔了一瞬:
“吾有光明月,风雪不能摧。”
短短两行,跨越千山而来。
是他的用心,是他的赞许。
天光明亮,映照细柳鸟黑发髻边那支玉兔抱月银簪,那颗浑圆的珍珠闪烁着莹润的光华。
手中握着那单薄的纸片,细柳忽然微弯眼睛。
第103章 立夏(一)
正值隆冬,紫禁城漫天飘雪。
一众宫娥宦官簇拥着刘太后才走到万极殿外,那刘吉便收到消息,这样冷的天,他连个披风也没顾上拢,很快出来躬身作揖:“太后娘娘,这样大的风雪,您怎么亲自来了?”
“皇上病了,吾这个做母亲的,却几个月都见不上他一面,听说方才他又吐了血,今日吾非要进这万极殿不可,你这个奴婢若还敢阻拦,吾一定先杀了你。”刘太后的脸色显著几分病气,像是近来都睡得不好,故而眼下有一片淡淡的青黑,却更衬她庄严的威仪,只不过瞥了刘吉一眼,立时便教他冷汗涔涔。
刘吉还没措好说辞,宫娥宦官便将他挡了个严实,刘太后没再多看他一眼,强硬地闯了进去。
姜寰此时躺在龙床上,却睡得并不安稳,他的眉头紧紧拢起,满头是汗,颈间青筋鼓起,像是深陷梦魇当中。
梦中那个人形容苍白,神情悲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在一片黑天黑地里静默地注视着姜寰,忽然,他动了,那双冰冷的手陡然扼住姜寰的喉咙。
力道之大,像是要攥断他的脖颈。
姜寰如同一只失水的鱼使劲挣扎,他猛地睁开一双浸满血丝的眼,却骤然对上床边刘太后复杂的目光。
她的手正落在他颈侧。
那样冰冷的温度,姜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他一下往后退开,胸膛起伏着,用力地喘息。
“皇帝为何这副神情?”刘太后缓缓收回手,用帕子随手擦掉手指间的湿汗,“你病成这样,却不许我这个做母亲的来看看你吗?”
姜寰有点恍惚,像是还没从梦魇中彻底清醒:“我没事……”
“没事?”
刘太后抬眼,用一种很细致的目光将他打量过:“既然没事,三个月了,怎么一回早朝也不上?”
“如今外头要么是天灾,要么是兵祸,都乱成什么样了,姜变那个异族女人生的祸害如今都占下整个大樊了,你这个做皇帝的,怎么一点不知道着急呢?”
刘太后提及姜变,声音越来越冷:“说到底,先帝刚走的那个时候,你就该将他弄死在诏狱里,可你偏偏要给他喂什么摧毁神志的药,是你为了看他的笑话,才有如今的后患……”
“那么您呢?”
姜寰骤然打断她的声音,抬起来那一双浸满血丝的眼:“您一定要来看朕,也是为了来看朕的笑话么?”
刘太后一怔,随后细长的眉紧拧起来:“我是你的母亲!你是大燕的皇帝!我如何是来看你的笑话?先帝去了,便只有我这个母亲来为你操心,那贺氏是如何死的,哪怕是宫里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身上伤成那样,是被你折磨的,你折磨得她活不下去,一个皇孙也稀里糊涂地跟着没了……”
刘太后轻轻摇头:“我是真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要这样发泄,明明你已经是皇帝了。”
“我已经是皇帝了……”
姜寰喃喃重复了她这句,却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对,我才是皇帝,父皇亲口选了我,所以在他心里,我是比姜变好的……”
刘太后冷声:“你怎会心里还惦记着跟那个出身低贱的逆贼比?原先你大哥在,那崽子还毕恭毕敬,装模作样,你大哥去后,他便原形毕露,一定要与你争,与你斗,可他根本不配。”
“你若真惦记他,便该好好用兵平了大樊,将他捉回来杀头!可你在做什么?杀了冯玉典之后,你连朝也不上了……”
刘太后看着他,神色复杂:“要我说,杀一个冯玉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得撑着自己皇帝的底气,像你父皇一样,告诉他们,错的是冯玉典,是那些辜负皇恩的庸臣!而不是病恹恹地躺在这万极殿里!若是你大哥……”
“母后!”
刘太后的话犹如尖锐的寒刺骤然刺中姜寰的心。
刘吉就立在几重幔帐之后,里面的动静他听得真真切切,此时内殿里忽然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他心中暗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