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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PO文学 > 综合其它 > 同心词 > 同心词 第123节
  “我与吕大人也不是故意为难诸位,我们也有我们为官的难处,”谭骏叹了口气,又接着说,“今年的盐引都已经按照诸位运粮的数目发下去了,庆元一省的盐业都在你们手里,这是朝廷给你们的厚遇,再者万寿节不是年年都要这样大办,只是今年而已,你们有什么难处,咱们也不是不能一块儿挺过去,是吗?”
  “一百万两就是个总数,你们当中谁捐得多些,太后娘娘自然能看到他的孝心,将来,只有你们的好处,没有坏处。”
  花懋的眉头却拧起来:“今年才过了一半,我们盐还没卖出去多少,交盐课银,又捐输,加起来已经不止是两百万两银子那么简单了,如今又要再凑一百万两……虽说人都要吃盐,但说到底也就是一个滋味而已,可现今不少地方生乱,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滋味不滋味?我们就是手里有盐,也比前几年要难卖许多……”
  谭骏打断他:“花懋!你说得这些朝廷比你清楚!还是说,你在怪朝廷让你的生意难做?”
  这一顶帽子忽然就扣在了花懋头上。
  花懋静了一瞬,他清楚这位谭大人惯常是这样的好手段,其他纲总鸦雀无声,花懋却有些压不住心中的气:“当年有一位周大人问我们要账,为了补足那一千万两的账,一个钟家没了,我们这些人谁不是元气大伤?多少家底也早都不剩些什么了,如今这一百万两白银我们实在难凑。”
  花懋一提此事,其他纲总连忙附和,那姓金的纲总也想起来那笔好不容易还完的账,忍不住哭起穷来:“大人们明鉴哪!不是我们不想捐这敬香钱,实在是我们才还完账几年哪,手里哪里有那么多的银子呢?”
  “是啊,吕大人谭大人,我们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一百万两实在太多了,我们一时拿不出啊!”
  “请二位大人明鉴哪!”
  纲总们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己的难处,那大纲总范绩也拧着眉头,为难极了。
  陆雨梧作为知州,今日也不过是被吕世铎请来旁听的,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听见那花懋提起一位姓周的大人,这才抬起眼帘,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花懋身上。
  但不过一瞬,他又移开了视线。
  今日这集会到底是不欢而散了,纲总们一个个心事重重地出去,吕世铎坐在位子上没动,那州同窦暄更像入定了似的。
  谭骏火气大,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我在这儿多少年了,难道会不清楚他们这些人的家底?一个个的都跟着那花懋一块儿哭穷!他们哭穷,倒是将身上的绫罗绸缎,手上的珠宝玉石都给卸下来再哭啊!外头那么多的仆从,连他们身上都穿得棉布绸子的,一百万两的敬香钱拿不出,哄谁呢?!”
  “行良,别那么大火气。”
  吕世铎慢吞吞地抿了一口茶:“他们就是哭了十分的穷,那当中也应该有五分是真的,今年他们捐输捐得多,这又才六月,他们手上的盐应该还没卖干净。”
  “我看那花懋就是故意拿那一千万两银子的账来说事的!”谭骏停下步子,看向吕世铎,“吕大人,您方才也看见了,听了花懋的那番话,那些纲总们就像是找到了个好借口似的,咱们后头再说多少句,他们也能一个个地顶回来!”
  “可这敬香钱,咱们得让他们捐哪!”
  谭骏说道:“也不能由着他们拖下去,再拖,再拖圣寿节就要到了!”
  吕世铎深吸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吐出,他看似心平气和:“那么行良,依你看,此事如今该如何办?”
  谭骏倒也想了想,随后道:“我们平日里没少跟这些盐商们打交道,依下官来看,如今我们只能逐个击破,大人您去劝劝那何老纲总,还有那老金,我呢,便去劝一劝范绩范纲总,余下那张纲总和丁纲总一向是跟着范绩行事的,若范绩点了头,他们二位也就不成问题,就是余下这花懋……”
  谭骏的脸色沉了沉:“这花懋虽是个病秧子,但那脾气却是又臭又硬的,仗着前任巡盐御史花砚是他堂兄,您与我都没少给他面子,可他却是个不知足的。”
  说着,谭骏忽然转身,目光定在那位年轻的陆知州身上:“吕大人与我却无暇再分心去劝说一个花懋了,不如,便由陆知州去劝说花懋。”
  此话一出,吕世铎与州同窦暄的目光瞬时落在陆雨梧身上。
  窦暄那双因眼皮臃肿而无神的眼睛里飞快闪过一道精光,此间三位都是他的上官,他仍然静默,而身为巡盐御史的吕世铎则伸手捻了一下胡须,他像是有点犹豫:“陆知州初来乍到,这差事给他,只怕不妥当。”
  谭骏却道:“有什么不妥当呢?吕大人,下官以为这也算是给年轻人一个机会,若陆知州能够办成这差事,那么也算是大功一件。”
  接着,谭骏话锋一转:“下官知道,陆知州怎么说也是陆公的孙儿,吕大人您心生爱护之情,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雏鸟嘛,总是要自己飞的。”
  吕世铎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谭骏话里话外无非是在拿他是陆证提拔上来的巡盐御史说事,因为他出身白苹,却是被陆证提拔上来的,故而白苹中人本就有人对他心生怀疑,此时他并不适合为陆雨梧说话。
  吕世铎看向陆雨梧:“陆知州,这一百万两敬香钱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如期上缴,花懋那里,我交给你来办。”
  不知何时,门外细雨已经停了,天还是阴的。
  淡薄的光线铺陈在陆雨梧青色的衣摆,他站起身,面上看不出任何为难,亦没有笑意,那双眼神情疏淡,朝吕世铎拱手:“下官尽力而为。”
  从巡盐御史官衙出来,陆雨梧回头望了一眼大门,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也曾常常出入这里,后来换了一个姓花的巡盐御史,他便再没踏足过汀州,也没有再来过这里。
  如今,姓花的巡盐御史也不在了。
  又换做今日的吕世铎。
  陆青山掀开马车的帘子,将陆雨梧扶上去,那些盐商们的仆从车驾不在,这块地方就显得空旷极了,马车调了个方向,往州署的方向去。
  也不知穿过了几条街,半道上马车忽然停了,陆雨梧在车中端坐,闭目养神之际,似乎听见陆青山低声与人说了几句什么话,随后那道帘子被陆青山掀开:“公子,是花纲总府里的人,今夜花纲总在凝碧舫设宴,请您品茶。”
  凝碧舫是在水上的一座游船,共有两层高,此处有丝竹管弦,极品香茗,文人士子常在此处观赏河景,举办诗会。
  一到晚上,这凝碧舫便会亮起灯火,里外通亮,彩彻区明,映照粼粼水波,自成好景。
  陆雨梧抱着狸花猫,掀开一间舱室的帘子进去,那方才在巡盐御史官衙见过的花懋立即起身绕过桌来作揖:“陆大人。”
  “不必多礼。”
  陆雨梧轻抬下颌:“花纲总,坐。”
  花懋应言,一撩衣摆重新坐下去,身边的近侍则立即招手,一个仆从出去,很快便有人端来香茗,恭敬地放在陆雨梧面前。
  花懋暗自打量着在对面坐下来的这位陆知州,他已换下官服,此时穿着一件银灰色的圆领袍,一条浅色丝绦收束起窄紧的腰身,腰侧仍系着那一枚玉璜,流苏垂落在他衣摆,他看起来年轻极了,伸手端茶碗,露出来一截手腕,却不知为何缠着一圈细布。
  他怀里的狸花猫昏昏欲睡,团成一个球似的,懒得动一下。
  “花某今日本还有些忐忑,不知您会不会应邀前来,”花懋说着,抬头看向面前这年轻的知州大人,“您可知道,如今汀州的几位纲总都很想见您?”
  “知道。”
  陆雨梧垂眸,茶碗边缘上浮的热烟晕淡他的神情,“我本还有些不解,陆某不过一个知州,与盐政本不相干,诸位纲总何必费心见我。”
  花懋咳嗽了两声,身边侍从立即递来药茶,他接来喝了一口,这才说道:“大人有所不知,今日集会之前,我们这些人便多少收到了点风声,心里清楚一定又有个什么名目让我们捐钱,可是今年我们真的很不好过,盐拿在手里,一半都还没卖出去,这一百万两银子,我们是真的不好筹措。”
  花懋神情肃正了些,他抬手往上一拱:“陆公以修内令稳固国本,我等虽为商人,心中除了‘利’字,剩下的未必就是那个‘益’字,我们愿意为朝廷运粮去西北,朝廷用盐引跟我们换粮食,这是陆公写在修内令上的,而今西北军费紧张,这是大事,我们商人利益的益,也不是不可以换成大义的义,所以上回捐输,我们咬咬牙还是捐上去了,可如今这敬香钱又算怎么回事呢?连着几个灾年,外头私盐又泛滥,盐商这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花懋叹了口气:“陆大人,我们都知道您是陆公的孙儿,他们如此行事,是在坏修内令的根本。”
  汀州的盐商看中修内令,是因为陆证曾以修内令给了他们铁石般的承诺,而今修内令虽仍在,但这一趟又一趟在修内令外巧立名目的捐输,却让这些盐商们不堪重负了。
  如今陆证已经不在了,但偏偏他的孙儿却来到汀州做知州,盐商们自然对他心生希冀,希望能有一个解法。
  陆雨梧安静地听他说完,方才开口:“我听说,花纲总手里只剩两个偏僻引岸。”
  花懋点头,脸上露了点无奈的苦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花家的根也在盐业上,祖上立业于此,若可以,我亦不愿走到今日这一步,但我身体本就不好,家里也没有能顶事的小辈,自从我那堂侄女若丹失踪,我便做好了急流勇退的打算,只是如今看来,我却还退得不够。”
  花家最开始虽然是靠盐业立足汀州,但其后族中亦有争气的,入仕做官,最高也有做过内阁阁臣的,只是百年时间,族中子弟泡在富贵乡里散漫起来,没有几个是有出息的,他的堂兄花砚是最争气的那一个,却可惜是个短命的。
  “陆大人,我只怕如今并非是我一退再退,便能求得安宁的了,”花懋苍白的面容上神情凝重极了,他深深地望着陆雨梧,“您别看今日谭骏与我们剑拔弩张,但其实他是个老官油子,那范绩一向与我花家不和,我花家从前的引岸如今便是在他手里,他能有今日的造化,一是因为他背后正是这位谭骏谭大人故意襄助,二则是……”
  花懋顿了一下,并不十分确定地说:“他应该花了不少钱往上疏通,但我们捐输花费不少,又才缴了盐课银,他背后应该有还有什么人,否则他短时间内应该拿不出那些钱。”
  范绩与谭骏之间这层关系,陆雨梧并不觉得意外,但若说范绩身后还有什么人,这便有点耐人寻味了。
  陆雨梧知道花家这样的百年世族,经商只不过是他们的一部分,哪怕如今族中子弟不顶用,但他们却一直有襄助士子,培植势力入朝的习惯。
  他想了想,问:“是你在京中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才如此不安?”
  花懋没隐瞒,点了点头:“是,但也不是那么清楚,可这么一点风吹草动,足够让我警醒了。”
  “当初那位周大人向你们庆元盐商要一千万两的账,你们还了很多年,”陆雨梧的手按在猫身上,“到你堂兄花砚死在任上,你们才将将还清,为此,一个钟家没了。”
  猫被他摸得不耐烦,睁开眼睛,一下从他怀里跳下去,又像是嗅到了点什么似的,它立即喵喵叫着,往帘子外面跑去。
  陆雨梧侧过脸,看向那道帘子。
  猫叫声隐约,像是到了船舷边上,他的目光随之落在对面那道朱红的菱花窗上。
  陆青山在旁没有动,却像是察觉到了点什么似的,他朝陆雨梧点了一下头。
  “钟家当初是庆元最大的盐商,最好的引岸在他们家手里,”花懋神情复杂,慢慢说道,“周大人一句话,便挖空了整个钟家。”
  “钟家赔上了所有家业,补了几百万两,”花懋说到这里,像是斟酌了一番有些话到底应不应该跟面前这位陆大人说,但他却想起自己查到的一则消息,便也还是说了下去,“后来周大人查出数目不对,但为时已晚,钟家一家老小都吊死在盐场上,周大人即便觉察出不对,却也已经陷入两难之局了。”
  “数目不对?”
  陆雨梧一下抬眸,“你难道是说,那一千万两的数目不对?”
  今夜月明风清,月亮的轮廓浸在水里,细柳双手抱臂,倚靠在菱花窗边,狸花猫在她脚边,她一双眸子映着清冷月辉。
  菱花窗里传来那花懋的声音:“盐政永远是一潭浑水,谁来也澄清不了,当初向先帝告密的人说的是真的,在修内令以盐引换盐商往西北运粮的这条政令出来之前,历任盐官买卖盐引,额外抽税中饱私囊,甚至预先出售往后几年的盐引,却少报了一部分,那的确有一大笔银子,但顶天了算,也绝没有先帝令周大人查办的所谓一千万两,周大人他查来查去,到底也只有几百万两。”
  “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其中的数目,但陆大人,谁又敢说先帝的不是?”花懋今年才三十来岁,当初发生这桩大案的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他父亲还孤身撑着花家一整个家族,一面顾着世家大族的体面,又要兼顾着盐业生意。
  “先帝说有一千万两,周大人奉命查办一批盐官,抄了他们的家却也不够数目,先帝震怒,认为庆元盐商与罪官沆瀣一气,若不惩处,不能正盐政风气,因此下令庆元盐商补足这一千万两银子的税款,因此,钟家一整个家底都没了,还剩下几百万两,便是我们这些人在填,”花懋咳嗽着,缓了口气,才接着道,“幸好有修内令,陆公在时,我们往西北运粮便可以顺利换取盐引,欠朝廷的税款才能顺利还完,甚至恢复一些元气。”
  “先帝恨奢靡,从庆元盐政上挖出去的这一千万两,他至少没有用在自己身上,达塔人觊觎我们的国土,而在先帝之前,国库已经空了,我可以想得通先帝这么做是为了填补前人留给他的烂摊子,是为了扩充军备。”
  花懋看着面前的陆雨梧,道:“但如今这位皇上,他要的敬香钱又是什么呢?”
  若先帝还在,若花若丹顺利成为了如今的皇后,他们花家与天家有了这层关系,哪怕花懋要奉上花家的一切,他也心甘。
  这是他与堂兄的谋划。
  若这一切有那么顺利,花懋今日绝不会与陆雨梧透露一丁点当年那宗大案的内情,但如今的皇后姓贺,花家在他花懋手里,他已感到自身与身后的家族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陆雨梧,是他花懋堵上所有的最后一步棋。
  哪怕此时陆雨梧什么话也没说,手指扣在茶碗边,垂着眼帘神色不清,花懋此时也没有任何退路了,他起身,作揖:“陆大人,我花懋相信陆公,没有他,没有修内令,庆元盐商如今仍在水深火热当中,您是他的孙儿,我花懋相信您,也请您,为我花家指一条明路。”
  陆雨梧却抬起眼看他,片刻:“你今日肯与我说这些,仅仅只是因为我祖父?”
  “实不相瞒,”
  花懋抬起头来,“我堂兄花砚曾与周大人有些交情,因此,我知道陆大人您与周家的渊源,我也知道,这些年您一直在寻周家那个与您定过亲的女儿。”
  “若是为了周昀周大人,”
  花懋顿了顿,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只要您今日肯拉花家一把,来日您若为周大人翻案,我花懋愿尽绵薄之力。”
  这便是花懋幽深的心思,若谈不了大义,谈不了陆公,那便来谈这桩交易,他花家是日渐式微,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花家这头骆驼还没到死的地步,他花懋还有自己的筹码。
  花懋身体的确不太好,只在这凝碧舫坐了一会儿,浑身就冒虚汗,花家的仆从只得先一步扶着自家的主子回去。
  细柳在一片幽暗的阴影里看着花家的车驾自岸上离去,舱室里又响起步履声,她侧过脸,透过菱花窗缝,看见那道银灰色的背影掀开帘子出去。
  没一会儿,步履声离她越来越近。
  很快,他的影子遮盖过来,夜风吹得他衣摆轻荡,细柳藉着灯影月辉,看了一眼他腰间的玉璜,随后,平淡地移开目光。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陆雨梧靠近她,却半晌不言,只是用那样一双黑沉的眸子盯住她,又是那种无声的洞悉,细柳拧了一下眉,转过脸去。
  她的躲开,更昭示了什么。
  陆雨梧没动,看着她脚边的狸花猫,后背轻靠在菱花窗上。
  “你想为周昀翻案?”
  琵琶声从另外的舱室传来,如泣如诉,整座游船此时又往河中划去,细柳忽然打破彼此之间的这份死寂,再度看向他:“你姓陆,不姓周,周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锋近乎有点尖锐。
  “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