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了一样疼,但她分毫不敢松懈自己的那根弦,她艰难地喘息着,俯身下去,张口接了几滴草叶上的晨露。
她回过头,抬起来发肿的手指,解开地上少年的穴道。
月光还在,明亮的银辉落在他身上,细柳看见他薄薄的眼皮颤动几下,睁开了双眼,他起初有点茫然,像是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会看到外面这片天空。
湿润的山风,还有身下湿润的草丛,他在这样清淡的月辉里,看见坐在身边的那个女子,幽暗的诏狱中,他没有看清她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颊边竟然又浮出这样青紫的脉络。
陆雨梧一瞬坐起身,他发觉手脚的镣铐都不在了,只余磨破的红痕。
“你……”
陆雨梧眼瞳似乎颤了一下:“细柳,你这是在做什么?”
山风拂过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说过了,你没有任何罪,你也不该被流放。”
细柳被山风吹得鼻息都痛,她的声音沙哑极了:“陆雨梧,我放你走,你一定要走,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去西北的密光州。”
她说:“我听人说,流放到那里的人,都会死在那儿,那里的穷山恶水,是尸骨堆成的,你不该到那里去。”
陆雨梧下颌紧绷,没有血色的唇抿起来,半晌:“……那你呢?”
他看着放在她脚边的一双短刀,几乎都沾满了血,她的衣摆也快被鲜血浸透,他的视线再往上,发现她比一个月前更瘦了许多,都脱相了,他喉咙微动:“细柳,你自己呢?”
“我很好,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细柳也在看他,她不知道都察院里面到底有什么,也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吃什么,为什么这样瘦了,她说:“我只知道,我若不救你,是绝不会甘心的。”
反正,她都要死了。
什么都无所谓了,活到今日,都算是她跟天斗,跟人争,赚来的。
细柳将怀中早准备好的一袋金子交给他:“这是你让我拿来为姜变打点的,但我觉得他不配,就没动,你拿好,我已经通知了陆骧,他们不在城中,在无我书斋。”
她说着,转过脸去,在嶙峋月光中随手一指:“你顺着那条山道下去,他们很快就会来接你。”
没听见陆雨梧出声,细柳再回过头,发觉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原本纤细的手指红肿得不像样,根本伸不直。
细柳想要缩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
真的是很轻的力道。
细柳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但仅仅片刻,她一下回神,匆忙将手抽出来。
“我还不知道惊蛰怎么样了,就先走了。”
她说着,拾刀起身。
“细柳。”
陆雨梧忽然唤她。
细柳脚下一顿,正要回头,却不防他忽然上前来一把抱住她,并不像那日在宫门口那样,他那么用力地将她往怀里抱。
他只是在她身后,双手轻轻地揽住她,就好像知道她此时连皮肉都疼似的。
但他温热的气息就在她耳侧。
细柳僵直着身体,纹丝不动,眼睫却颤动几下。
这样近的距离,足够陆雨梧看清她颈间不正常的血管,蔓延在她颊边的脉络,她脸上还沾着血,更衬她肤色苍白。
她这样倔强,就好像小时候一样,认定的事,无论周世叔打她多少次她都不会改变心意。
他很清楚,若此刻他明确地告诉她说,他不走,她一定不会答应,并且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无论如何都要让他走,不要被流放。
可他不能走。
他若不走,玉海棠还可以护得住她,若他真的走了,只怕玉海棠也不能承受得起这个后果,届时,她又该怎么办呢?
“陆雨梧,你会走吧?”
山风吹拂,细柳稍稍侧过脸来,在淡淡的月华里凝望他脸上神情,像是想看穿他。
陆雨梧垂眸,看着她的那双眼睛。
他当然不会走。
他抬起手,素白的衣袖轻轻擦去她脸颊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山风里,他的声音很轻:“我会的。”
“你不放心的话,要看着我走吗?”
他说。
细柳想了想,点头。
陆雨梧松开她,竟什么话也不再说,转身顺着她方才所指的方向走去,月华洒在他的身上,如同清霜覆玉山。
细柳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终于安定了那么一点点。
他肯走,就再好不过了。
那条山间野径上,他的身影逐渐朦胧,细柳不欲再看,正要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去,却听他的声音落来:“细柳。”
细柳一下抬起眼睛,却看不太清他的脸。
山风沙沙,他说:“你要好好吃药,好好与你身体里的那个怪物对抗,没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运,它也不能。”
“我记得,我送了你一支玉兔抱月簪,你不要忘了戴。”
他静了片刻,又说:
“还有,无论我在哪里,每隔三月,初一那日,浮金河桥下的那个食摊上,我都有信给你。”
三月一信,初一为期,向你证明,我可以从密光州活着回来。
第83章 立春(六)
细柳亲眼看着他走了,山野间只有风吹林梢的簌簌之声,她轻轻吐了一口气,抬手擦一把脸,转身顺着来的方向去。
城中灯火通明,知鉴司与东厂的人几乎倾巢而出,就像之前搜捕姜变那样誓要里里外外翻个底朝天。
细柳没找到惊蛰,她身体绷紧了一根弦,躲过诸般搜查,天刚泛起鱼肚白,她掠檐落在了自己的府院中。
突兀的喘息声传来,细柳下意识侧身抽刀。
“是我。”
靠在墙壁处的少年也不知藏在那片阴影里多久了,他还在喘息,满头都是热汗,几滴顺着鼻间淌下来,看着细柳手中雪亮的短刀,他还靠在那儿没动:“你怎么不跟他一起跑?回来做什么?”
惊蛰语气有点微末的复杂。
“我为什么要走?”
细柳抽刀入鞘。
惊蛰东躲西藏跑了一夜,这会儿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准备跟他一块儿私奔呢。”
细柳握着刀柄的手一松,她在顷刻之间仿佛听见了那根弦骤然绷断的声音,那些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可以压抑的疼痛如山呼海啸般地兜头砸来,毫无预兆的,她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细柳!”
惊蛰吓了一跳,猛地起身,却被一双快跑断了的腿拖累,踉跄一下,一屁股坐了回去。
惊蛰忙吸了一口气,赶紧又站起来挪到她面前去,细柳已经看不太清他了,很迟钝地想着惊蛰说的“私奔”两个字。
惊蛰骤然放大的声音惊动了来福,来福赶紧跑了出来,一见细柳浑身是血倒在地上,他瞪圆了眼:“大人!”
“惊蛰,大人这是怎么了?大人不是生病了吗?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还不搭把手!”
惊蛰骂骂咧咧:“你老妈子吗?屁话那么多?”
他们的声音仿佛离细柳很远,她像是才迟缓地想明白刚才那两个字,眼前一片模糊,天上的缺月也因为这种模糊而在她眼中变得圆融,她嘴唇翕动,低声喃喃:“没有……意义。”
一个将死之人,
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放走那只月桂树上的玉兔。
细柳强撑着在失去意识之前交代了惊蛰一些事,惊蛰转头就对外面冲进来送药茶的小胖子道:“你回宫去吧!”
“啊?”
来福愣住了:“为什么?”
惊蛰冷冷道:“细柳说了,让你回宫,去找你原来的主子,还有,今日的事你不要往你那破本子上乱写,若是被人看到了,你就是自己找死!”
来福的脸一下煞白,他险些端不稳手里的药茶:“我,我……”
他脑袋空空,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露馅的。
“你回宫去,曹小荣虽说如今没什么大权势了,但你这么个小胖子,他应该还是有办法护得住的。”
惊蛰想着细柳说过的话,对他道:“若曹小荣不肯保你,你就跟他说,是细柳请他帮这个忙。”
来福再傻呆呆,也总觉得自己感知到了点什么,他忍不住往里面望了一眼,鼻子忽然就有点泛酸:“大人她……惹祸了吗?”
“是啊,大祸。”
惊蛰看着他道:“大到谁跟她踩过同一块地砖,都是死路一条,小胖子,不想死就赶紧滚。”
来福像是被吓住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他忙问:“就,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大人吗?还有你,你是不是也很危险?”
惊蛰没料到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他着实愣了一瞬,随后他立马催促来福赶紧滚,来福嚷嚷着不肯滚,惊蛰追着他,踹了他屁股几脚,在他房里胡乱收拾了个包袱,连同来福跟那个包袱一块儿扔出了大门。
做完这些,惊蛰累得够呛。
他喝了几碗冷茶,再看床上的细柳,她脸上青紫的脉络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浓烈,颈间的血管呈现出诡异的色泽。
她怎么就不干脆跟人私奔算了呢?
如果……
一定要死的话,她为什么不去做让她自己更开心的事呢?
惊蛰端着空空的茶碗,指节用力。
回来做什么?
管他做什么?管来福那个小胖子做什么?那么在意别人的死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