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蝉蜕就是细柳姐姐身体里的那只虫子,它要死了,细柳姐姐也……”
“什么虫子?细柳不是得了怪病吗?”
惊蛰难以接受:“我去找山主,山主会有办法的!”
他们吵吵嚷嚷的声音落在细柳耳边,造成更尖锐的耳鸣,她不知道生生地捱了多久,勉强睁开眼睛,天都黑了。
外面没有声音了,她唇舌麻木,却还是觉出了点苦味。
大约是雪花给她喂了什么药,至少这一阵她是熬过去了,细柳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没动,她浑身还是痛得厉害,好像四肢都将要被彻底拆开似的。
陆雨梧如今在诏狱。
这是她略微清醒后,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件事。
她又想起西北密光州,听说那是一个苦寒之地,从没有人向往过那里。
恍惚间,细柳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但都模糊了,她记得尧县,却不记得第一眼见他是什么情形,能够让她记得起的,是江州。
一个阴冷的山洞里,他烧湿柴烧得两个人一起咳嗽。
雪夜山野,他背着她逃命的时候,给她喂了一颗糖山楂。
还有什么呢?
细柳挪动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衣襟,一样东西被她取出来,那是一个小册子,上面绑着一支炭笔。
她翻开一页,又一页。
在简短的字句当中寻找同一个人的痕迹。
她忽然发现,竟然少之又少。
细柳握着小册子,想起早春二月的那个夜晚,他被兵甲包围其中,回头看她的那一眼。
她指节骤然用力。
雪花与舒敖跟着大医走了,说是去紫鳞山找玉海棠,惊蛰夜里睡不着,悄悄起来看细柳,一踏进房中,却发现细柳竟然在床上翻找什么东西。
他连忙走过去:“你在找什么?”
细柳的脸色苍白极了,更衬得她颊边未消退的青紫脉络十分触目惊心,她没看惊蛰,仍在四处翻找:“找我的兔子。”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兔子?惊蛰左右环视一圈,看见梳妆台上一样东西,他走过去拿起来,又有些不太确定地走回她面前:“是这个吗?”
细柳看着他手中的东西,片刻,她接了过来。
莹莹烛火之下,一团玉料剔透泛光,仅有一双长耳能辨得出它是本一只兔子,她捧在发乌发肿的手中,说:“是。”
惊蛰看她手掌慢慢收拢,包裹起那只玉兔。
很快,她下了床。
惊蛰看她穿上外衣,便忙道:“你去哪儿?你这个样子你要去哪儿……”
细柳将一双短刀收回腰间,烛火照着她那样一张脸:“我要去救他。”
“……什么?”
惊蛰愣神的刹那,见她开门出去,便连忙拉住她。
细柳回过头,清冷的眸子盯住他。
惊蛰下意识地松开她,却抿了抿唇,说:“我知道我拦不住你,我也听他们说了,西北密光州不是什么好地方,陆公子去了,不一定能活着回来,我……和你一起去。”
细柳一怔,随即道:“这是我的事,无关紫鳞山,你不要插手。”
“我知道跟紫鳞山无关!”
惊蛰低眼看她一双浮肿的手,他有点忍不住鼻尖泛酸,“你都这样了,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救他,你不要我去,我也跟着你。”
若在都察院,细柳是绝对进不去的,但今日陆雨梧已经被关押至诏狱,细柳如今还是东厂的女千户,诏狱堪称她的第二个家。
今夜里正好有熟面孔当值,李百户也在熬夜审案,细柳带了几坛子酒到了值房里,李百户他们赶紧将细柳请入座。
“大人,这位是?”
李百户注意到她身后的少年,却不知为何穿着件斗篷,脸也看不清。
“我弟弟。”
细柳简短道。
李百户“哎呀”了一声,连忙道:“原来是小公子啊!快来坐!”
惊蛰一屁股坐在李百户旁边,李百户一个没防备,直接被挤了下去,摔在地上,其他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李大人,喝多了吧,屁股这就坐地上了?”
李百户笑骂了声“滚蛋”,忙起来重新坐好,他赶紧给细柳倒酒:“大人您也喝。”
细柳没碰酒碗,她一手搁在桌上,一时间众人都看见她那乌青发肿的手,她淡声道:“我得了病,就不跟你们一块儿喝了。”
一时间谁都没敢劝酒。
李百户连忙道:“大人您身体重要啊。”
几人喝了几碗酒,李百户像坐不住似的,走到值房门口去,却回过头来看细柳,欲言又止的,细柳略微一顿,起身走了过去。
李百户松了口气,低声道:“大人,卑职知道您和陆公子有……有些私交,您若是想看他,只管看去,您可是千户大人,谁又敢拦着您呢?”
细柳有些意外,她看了李百户一眼,道:“刘吉并不待见我,东厂千户从来都有个正职在,那必定还是他的亲信,我这个女千户当不了几日,他就会让我下去。”
“呃……”
李百户心知的确是这个理儿,刘吉才不会留着曹凤声的义女,恐怕还要向细柳发难,他们这些人如今若要自保,是绝不该跟细柳走太近的,但今晚他却还是忍不住多了句嘴。
“放心,很快你们就跟我没关系了,刘吉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们。”
细柳说道。
李百户没反应过来:“……啥?”
此时里面“砰”的一声响,李百户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只见酒坛子摔了一地,除了那穿斗篷的少年以外,值房里其他几人都倒在桌前,不省人事了。
李百户转头看向细柳,他忽然眼白一翻,栽倒在地。
惊蛰起身快步走到值房边来,手中匕首在昏迷不醒的李百户腿肚子上扎了一刀,然后利落起身:“我给他们都补了几刀,这样你说的那个刘吉应该会相信他们跟你不是一伙儿的了。”
细柳双手握住腰间刀柄:“跟我来。”
长长的甬道内无人值守,但在甬道前面则是一个值房,里面值夜的几十人正在喝酒闲聊,却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人抬起头来瞧了一眼,连忙站起身:“千户大人。”
一时间,整个值房里有人站起来,有人却坐着没动。
谁都知道这个曹凤声的义女当不了几天千户了。
细柳没理他们,往甬道里走,一人拦上去:“大人,您要做什么?”
细柳脚下一顿,一双眸子盯住他:“怎么?不准我过去?”
那人有点发楚,却还是道:“马指挥使有令……”
“马山?”
细柳冷笑:“你何不让他亲自来拦我。”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这位女千户大人竟有如此嚣张,一个千户,竟敢对知鉴司指挥使大人不敬。
细柳双指分开刀鞘与刀柄,发出“噌”的一声,那人一时间竟被震住,再看她颊边青紫的脉络,十分诡异,他不敢伸手了,细柳扯唇,绕过他往里面去了。
陆雨梧躺在枯草堆上,忽然,他听见了一阵越来越近的步履声,他一瞬睁开眼,牢门外,那道身影站定。
细柳一刀出鞘,砍开了牢门的锁。
陆雨梧眼中浮出惊愕:“细柳,你……”
她很快走近了,幽暗的牢中,他嗅到她身上苦涩的药味,紧接着她握起他一只手,镣铐底下,他原本白皙的腕骨被磨得发红。
细柳看不清他手腕已经被磨破,她按了一下,听见他轻微地抽气,她问道:“谁给你戴的这个东西?”
“犯人戴这个,有什么奇怪的?”
陆雨梧捉住她的手:“我在都察院的时候就在想,到了诏狱应该就能见你一面,结果白天没见你来。”
“你不是犯人。”
细柳只是说:“你没有犯任何罪。”
她一把将陆雨梧拉起来,转头就要往外面去,陆雨梧却站住不动,紧握住她的手:“你要做什么?”
此时,外面惊蛰忽然道:“细柳,他们过来了!”
细柳立即回头,飞快地点了陆雨梧的穴道,他眼前一黑,身体倒下去的瞬间,细柳很快将他抱住,随后扶出牢门。
“细柳大人!你要做什么!”
跟过来查看的人发现端倪,正要抽刀上前,惊蛰一下飞身上去,抛出几把飞刀,他们没有防备,很快倒下去。
惊蛰又赶紧往前,他怀里那一大袋子的药粉被他飞快扔入值房里的火盆中,怪异的味道被火灼烧开来,呛人的烟瞬间散开,“砰”的一声炸了。
值房里烟雾缭绕,数人被爆炸波及。
惊蛰还没来得及得意,细柳便将披着知鉴司袍服的陆雨梧推给他:“你先带他走!”
细柳事先吃过惊蛰给的解药,并不受这些药粉所扰,不会头昏脑涨,她迅速抽出双刀冲入值房里开出一条血路。
这炸声惊动了其他值房里的人,所有人朝这边涌了过来,但又听见爆炸声,他们又都退出了出去,细柳在粉尘中连刺数人,那边惊蛰脱了斗篷,带着陆雨梧在混乱当中也趁机顺势往外躲。
快到诏狱门口,终于有人发觉不对:“那两个人,停下!”
惊蛰根本没回头,施展轻功飞身而起的瞬间,又往后扔了几把飞刀,众人连忙去追。
细柳飞身往前将他们拦下,双刀飞快刺中几人膝盖,她一脚踢开他们,借力跃出诏狱大门,掠檐而上。
惊蛰看着底下追出来几百号人,他连忙将陆雨梧交给细柳,道:“我轻功好,可以暂时牵制住他们,前面不远就有一匹马,找到紫鳞山的密道,你们赶紧走!”
随后,惊蛰便故意往另一边掠去,底下人看见那道影子,一时间箭雨密布,却并未伤及那影子分毫,他们赶紧追去。
细柳找到了那匹马,然而宵禁之时马蹄突兀,她只带着陆雨梧骑到街巷当中,避开巡夜军,随后弃马。
今夜宵禁又不安宁,城中很快杂乱起来,东厂和知鉴司的人四处搜捕,踹门的踹门,听烦了狗吠的还踹狗。
燕京城中有一处绝对隐秘的,通往紫鳞山的密道,以便于紫鳞山的帆子不分昼夜地来往城中,细柳带着陆雨梧从幽暗的密道中出来,外面的天仍然是黑的。
山野之间,晨露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