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鹜不敢不坐,当即拉来一把椅子,隔着一张书案与陆证对坐,陆证一开始并不说话,他仿佛在等着那碗茶不再那么烫,好一会儿,才端起来抿了一口,润过嗓子,他这才开口道:“凫渊,若这个人不是你,我还真不敢放心。”
郑鹜放在膝上的手动了一下,他抬起眼帘,像多年前在牢狱中,隔着牢门,他看着外面的当朝首辅。
“大燕立朝两百年,太祖皇帝好不容易从外族手中夺回汉人的天下,立下不世之功,后来的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开创了一个盛世,再往后历经几代,这基业传到先帝手里已不再是最初那副模样,大好的锦绣河山逐渐生出无数暗疮,到了先帝在位之时,疮已烂到了面上,已经到了无可粉饰的地步,今上从他皇兄手中接过这担子来,形势更比原先还要严峻,这从上到下,官府贪墨之风横行,一条根须要么半烂不烂,要么就烂到死。”
“前面几代皇帝将国库当成自己的内帑,开支无度,到了今上登基之时,国库已然亏空严重,可西北达塔人滋扰不断,朝中前首辅赵籍又忙于党争,仗着他扶持先帝数年在朝中埋下的根须并不将今上这位病弱皇帝放在眼里,自今上登基至今,他与我都在忙于一件事——那就是填补国库的亏空,支撑西北边境军队抵御达塔人的进犯。”
陆证一边饮茶,一边道:“前面几代皇帝已将从前盛世所积累的一切消受光了,咱们这位陛下登基至今也没享过什么福,一日日泡在药罐子里,支撑着一副摇摇欲坠的身躯,许多事看似是我在做,但事实上,若无他的默许,我是做不成的。”
建弘皇帝虽是一副病骨,在位十几载也没上过几回朝,这大燕江山看似被他放心地交到他的老师手里,但其实,他的那双眼睛从未从朝政上挪开过一毫一寸。
“咱们的陛下有一颗雄心,只是囿于病骨,不能亲自施为,”陆证徐徐说道,“他也习惯了不亲自施为,修内令是我为稳住朝局,尽可能地剜除烂疮所推行的政令,他很明白如今的这副烂摊子非下一剂猛药不可,修内令便是这剂猛药。”
“朝廷烂疮密布,推行修内令所遇阻力不小,因而您在首辅的位子上十几载,也不过得其寸进,”郑鹜开了口,“纵观前史,大燕王朝两百年,您至少还能拉得住它。”
日薄西山这样的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但前史为鉴,又有几代皇帝耽于享乐的纵情空耗,一个王朝的根脉便悄无声息地慢慢腐烂至今。
“不拉住它,要怎么办呢?”
陆证笑了一下,却叹息,“达塔蛮族虎视眈眈,难道要等着他们打来燕京,又将我汉人的天下拱手让于蛮族么?”
陆证神情深沉:“古往今来,我中原上国素有容人之雅量,不以异邦鄙之,但那些蛮族呢?单论前朝,他们强占我汉人土地,一朝入主中原,便分四等人,他异族愈贵,则我汉人愈贱。‘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他们在这片汉人的土地上,却极端抵制我中原文明,正是怕这照临四方的光明落在他们身上,改变他们,同化他们,所以他们要轻贱我们的百姓,践踏我们的尊严,好像如此便能证明他们整个蛮族的高贵非常。”
“达塔人贼心不死,太祖皇帝从他们手上抢回来这万里江山是刻在他们心底的烙印,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何况如今这连年的灾年,咱们不好过,他们草原上只会更不好过,他们只会想尽办法攻占我大燕国土,万霞关就是个例子,它在先帝的手上就丢了,到如今也没收回来,可咱们——不能再丢了,哪怕一寸。”
郑鹜脸颊的肌肉隐隐抽动一下,他有些失神地望著书案后的大燕首辅,陆证已经七十来岁了,老得不成样子,可那双眼睛却仍旧锐利明亮。
若没有建弘皇帝的信任,陆证不可能将修内令贯之如今这个地步,若没有修内令,西北或许支撑不到现在,哪怕如今整个大燕都被天灾搞得流民四起,更有反声渐起,但在人力所能及的任何事上,陆证作为首辅,已尽了他毕生的努力。
大燕已是一艘漏水的破船,陆证一直在试图修补它,为此,他十几年如一日,用自己人可以成就绝佳的效率,他便用自己人,以修内令自上而下的贯彻,耐心地去剜掉一处又一处的烂疮,但也因此,他成了白苹党眼中仗着天子宠信而只手遮天的权臣,在内阁当中造就自己独一无二的一言堂。
参天之木,从来不是指陆家本身,不是指除了陆证与陆证祖孙两个之外的其他陆家人,而是陆证这么多年任用过、提拔过的那些“自己人”,他们自称为陆证的门生,如同根须一般各自在朝廷里蔓延生长。
正如当年前首辅赵籍那样。
那无数根须才是建弘皇帝心中真正的隐忧,他不愿让新帝像当年的他一样,惶然地坐在一张龙椅上,被像赵籍那样高傲跋扈的臣子挑战帝王的权威,把持朝政。
“您与赵籍……并不一样。”
郑鹜嗓音有点干涩。
“你知道我不一样,陛下他也知道,”陆证手掌贴着茶碗,外头雨声深重,“否则他不会放任我这么多年来为了一个修内令弄出来那么多的‘自己人’,但是凫渊,他不仅仅只是我的学生,作为皇帝,他始终有他的考量。”
所谓高处不胜寒,便是坐上那张龙椅的人,很难不会在那个位子上生出更多的猜忌,帝王,绝不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任何人。
尤其是建弘皇帝这样的人,祖宗基业在他手里,囿于病骨的雄心壮志一直都在,他绝不会轻易地作任何赌注。
从见到郑鹜出现在宫中的那一刻起,陆证就已经有所预料,终究是要有这么一日的。
“白苹和莲湖洞的党争愈演愈烈,您却在这个时候打压自己人,任用白苹的人,”郑鹜看着他,“朝廷里很多人都觉得您疯了,但其实不是,您从增补修内令开始,就已经料想到今日了……是吗?”
陆证笑了笑:“凫渊,我之所以说若在我之后的人不是你,我便不敢放心,是因为我知道,你受过党争的苦,你厌□□争。”
“为官者若陷于党争,那么心眼就会变得很小,这样的人心里是没有多少余地能真正分给君父,分给百姓,甚至江山社稷的。”
陆证正襟危坐,神情肃正了些:“若朝廷里都成了这样的人,那么我大燕便离亡国不远了,我这回提拔起来的白苹的那些人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他们在地方上的政绩不错,我也令人几番查证过,都是有些操守的,只是出身白苹洲而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廷里有了这样的风气,一个人出身在哪儿,做了官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什么派系,我偏要打破这种风气,我希望你往后也不要囿于党派之见,只要他们能做好官,且不至于心眼小得只剩党派之间的那些争来斗去,便都是可用之才。”
郑鹜一时间喉咙微动,他再也坐不下去,一下子站起身,外面雨声真似天河倾泻,倒灌人间,他又忽然跪了下去,俯身叩头:“阁老……学生当年初入官场,很看不惯一些作为,自以为清是清,浊是浊,却牵连党争而被陷害入狱,承蒙您亲自施救,学生才免于刑罚,您看学生因此而受了打击,不愿再为官,便请我做秋融的老师,这么多年,凫渊一刻不敢忘恩,您的教诲,凫渊一定谨记。”
陆证看着他半晌,才叹了口气:“凫渊,你不必这样,既然提起秋融,想必你也应该明白我的用心。”
郑鹜一瞬抬起头来。
“你应该想得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我包庇陆家那些个不成器的东西,是我亲手递给陛下的把柄,”陆证将茶碗搁在书案上,语气平淡而隐含凛冽,“无论是否出于我的本心,他们这些年仗着我这个首辅,的确做了不少错事,是这锦绣荣华将他们一个个都泡烂了,陆家留着这些烂根也是无用,就让他们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吧,如此也算给那些还没有踏错的陆家子孙一个警醒。”
他近乎冷漠地割舍掉自己族中与他血脉相连的子弟,仿佛那些烂掉的东西从来不值得他半分怜悯,郑鹜愣愣地望着他。
谁能做到陆证这样呢?
所谓白苹与莲湖洞的争斗,不就是先从地域来的么?有权有势的官员笼络人心时总会多偏爱同乡一些,仿佛出身同一个地方,便可以在官场上做到同心同德,同气连枝,莲湖洞因有一间天下第一书院而在朝堂中自然而然地凝聚起属于莲湖洞的力量,白苹洲倚靠世家大族也拼凑出飞入朝廷中的一片沙鸥。
“大燕朝廷千百官,千来飞出莲湖洞,百来应泊白苹洲”便是由此而来,靠同乡凝聚起来的两股力量在大燕朝廷里争来斗去,他们千方百计想要排除异己,又费尽心思维护自己人,从头到尾都在争着那口气。
他们尚且如此维护同党,更不要说族中子弟,哪个又不会照拂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家族中人?哪怕是烂掉的根须,他们也绝不舍得切除。
可陆证却可以做到对那些烂根始终如一的残忍。
对陆证而言,这个朝廷也从来不需要什么同乡,而只有同僚。
“往事不可追。”
陆证忽然又开口,顷刻唤回郑鹜的神思,“凫渊,从前的事到了如今我也不想与你再多提,你有你的抱负,既然如今决定要再做官,我只盼你做一个不辜负明主,亦不辜负百姓的好官,我知你心有一个除海禁,兴贸易的夙愿,希望来日风烟俱净,山河清丽,你所愿可成。”
郑鹜眼眶竟有些酸涩,好一会儿,他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记得这些?”
“我便是因此而看中你的自由之心,”
陆证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他的面前,低眼看他,“我本盼望秋融可以如你一般,做一个自由的人,我在这官场浮沉半生,却希望他可以不要入仕,我也曾憧憬,若有朝一日修内令拔除忧患,重开海禁,到时亦不必将那些倭寇海贼放在眼里,你可以带着秋融走,去你曾经乘船出海去过的西洋,让他好好看看这个大千世界。”
郑鹜眼睑忽然浸泪,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凫渊,陆家那些烂根可以死,我不在乎。”
陆证微微俯身,盯住他:“可你记住,从今日起,秋融他就是你的孩子了。”
郑鹜浑身一震,他猛地抬眼。
“我准许你见他,凫渊,往后,好好保护他。”
天边闷雷声滚,轰隆不断,飞火撕扯着晦暗的天幕,暴雨分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燕京城门快要关闭,烽火营统领徐虎忙着处置流民,细柳与陆雨梧回到城中,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声响。
陆雨梧一抬首,发觉兴伯就站在不远处,没有撑伞,整个人都被雨水浇透,那双浑浊的眼通红,下颌颤动。
陆雨梧没由来的心中不安,他几步上前去:“兴伯?”
兴伯张了张嘴,却是眼睑里的泪混合着雨水先淌下来,他像被抽干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副老骨头,他颤颤巍巍:“小公子……咱们,咱们得去宫里接老爷啊。”
细柳敏锐地觉察出些什么,她一下看向陆雨梧。
天边的雷电轰然闪烁,仿佛顷刻在他那副湿润的眉眼之间划出一道口子,猛然间,他朝前跑去。
晦暗的长街,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他像是丢了魂魄,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顾奋力往前跑。
“公子!”
陆骧与陆青山他们赶紧跟上去。
细柳见此,立即走去道旁,一手抽出刀来将马车牵连着马匹的绳子割开,随即翻身上马追上去。
“陆雨梧!”
她很快追上他,朝他伸出手:“我带你走。”
她的声音也许是唯一能破开这雷雨落来他耳边的声音,他看向细柳的那只手,一下握住,顷刻被她拽上马背。
细柳骑马直闯御街,快到紫禁城宫门处,她抬眸在一片冷雨里隐约见宫门口的禁军长枪向前作出防御状,她立即勒马停下来。
陆雨梧不待她说话,翻身下马,朝宫门奔去。
他身上穿着官服,但此时宫门已经闭合,禁军虽不敢无礼,却还是将他拦下,一名禁军低首道:“大人,若无传召,不得入宫。”
自见到兴伯的那一刻起,陆雨梧心中便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但他始终沉默,被雨水冲刷得越发木然,而此刻,宫门咫尺,他直挺的脊背有一瞬不堪重负般,好像胸口被撕开一道口子,铺天盖地的雷霆暴雨都往里灌。
陆雨梧往前一步,禁军立即出手拦他,一人肃声:“大人!不可再往前了!”
“我奉东厂曹督公的命令,请小陆大人入宫,谁敢拦他?”
细柳穿过风雨而来,以手中牙牌示意守门禁军。
她的牙牌是可以在宫中行走的,禁军认出来,一众人立即退了回去,几乎是在宫门打开的刹那,陆雨梧便疾奔而去。
紫禁城中是不许疾步来回的,但陆雨梧已然顾不了什么礼法,他循着一个方向穿过宫巷,不知绕过多少个宫门。
内阁小楼在风雨中巍巍多年,静默矗立。
陆雨梧喘息着,雨水顺着他的喉咙下去,四肢百骸都冷极了,他一手撑在门上,心肺因为跑得太急而被撕扯得生疼。
内阁里几乎挤满了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来了。
那些宫人们冒着雨跪在院里,曹凤声浑身都是雨水,那才回宫就赶了过来的曹小荣在檐廊里愣愣的:“陆阁老,陆阁老怎么会这么突然就……”
几个回来的堂候官在楼上哭,那吏部侍郎冯玉典的声音几乎要穿透檐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阁老……”
雨珠砸在陆雨梧的眼皮,他勉力抬起眼帘,楼上那冯玉典被几个宦官扶住从门内出来,他声泪俱下:“不……陆阁老,老师……秉仪还没跟您认错,秉仪还没好好跟您说几句话啊……”
礼部尚书蒋牧接着从那间值房里出来了,他一手撑住栏杆,像是站不住。
紧接着,几个宦官用一副肩舆抬出来一个人,陆雨梧看不清他是谁,只见他衣袖绯红,但也仅仅只是那一抹红,便刺痛他的眼睛。
他陡然脱力,摔倒在雨地里。
细柳在门外骤然停住,她静静地看着雨地里的少年,他端正的脊背紧绷着,如同满弓之弦,蓄势无箭,几乎要绷断。
伴随着那些哭声,宦官从楼上恭恭敬敬地抬下来那个人。
陆雨梧看见那个人的半张脸。
顷刻间,他眼睑抽动,神情几乎碎裂。
宦官们将肩舆停在厅中,身穿绯红官服,官帽戴得端正的大燕首辅静静坐在那里,飞火流光闪过,照见他平和安宁的面容,他闭着一双眼,像睡着了一样,无论是这些哭声还是雨声,都吵不醒他。
楼上郑鹜最后一个从值房中出来,他低眼往栏杆下一望,只见那衣袍绯红的少年从雨地里爬起来,踉跄地往厅里去,他神情一动,不由喃喃了声:“秋融……”
陆雨梧踉跄地跪倒在肩舆前,他湿透的衣袍在地面晕开水渍,他仰望着坐在肩舆上的人,好一会儿,轻声唤:“……祖父?”
他的祖父如一座高山静伏,风雨不动。
陆雨梧去握他的手,没有温度,一点也没有,陆雨梧连忙去碰他的肩,像是急切地想要唤醒一个睡着的人。
可是他才一碰陆证的肩,在他眼中屹立不倒十七年的这座老而弥坚的山,忽然就那么倒向他。
陆雨梧浑身紧绷,他像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侧过脸,看着倒在他肩上的人,花白的发髻,皱纹满布的侧脸。
所有人都不敢靠近他,更不敢贸然出声,只有冯玉典难以抑制的哭声越发沉痛。
细柳远远地望着那一对祖孙,少年跪在肩舆前,像是被抽走了神魂,一动不动,他的祖父倾身倒在他肩头,隔着生死,一动不动。
那一座巍峨的山倾塌在他眼前,
山石飞尘,轰然向他,像是要将他倾吞,淹没。
细柳的心仿佛被什么攥了一下,步履比她的反应更快,她快步掠入厅中去,那少年湿润洁白的衣襟间,脖颈上青筋分缕鼓起,他仿佛在忍耐,用尽了全力去忍耐。
雨声盛大,雷声翻滚。
晦暗的天色里,细柳俯身,忽然握住他的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