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看着实在不像是一个当朝次辅的家宅,细柳孤身走上阶去敲开大门,开门的是个年轻的门子,他戴着瓜皮帽,冻得鼻子红,只见门外紫衣女子一副脱尘的相貌,他着实愣了一下,才结结巴巴道:“姑,姑娘有什么事?”
细柳从怀中取出来一封信件递给他:“陈次辅挂心夫人,特令我从燕京赶来探望。”
门子接来信件,忙将她迎进来。
细柳被一名家仆请到花厅中,那管家儿子有顺是昨儿晚上才回的,听见说有燕京的客人来,便亲自从门子那儿拿了信件到夫人孟氏的院子里去。
女婢给细柳上了一碗热茶,她端起来茶碗,目光好似不经意地在这花厅当中睃巡了一番,这宅子有些年头了,处处透着一种古旧之气,四周陈设也十分朴素,字画没一幅名家的,内外都是一致的清苦。
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细柳才见陈宗贤的那位夫人孟氏被几个女婢簇拥而来,孟氏今年已有四十余岁,快要到五十的边儿上,头发倒也没有一点儿见白,一张面容竟也还算光滑平整,也许是因为她的不苟言笑,眼尾的细纹都很浅。
她髻边一支金镶宝珠簪,戴了一条绣牡丹的额子,一身镶着兽毛边的墨绿衫子,底下却是一条十分扎眼的牡丹红罗裙。
细柳站起身,颔首:“夫人。”
孟氏被婢女扶着几步往前在太师椅坐下,方才抬起来一双吊梢眼将细柳上下打量一番:“你一个女子,瞧着年纪也不大,老爷怎么会将这样的差事交给你?”
她的疑心毫不作饰:“你能做得好?”
细柳对上孟氏那双不善的目光,她淡淡道:“夫人不信我,也应该相信陈次辅。”
这话倒是真的。
孟氏身后头被婢女垫了个软枕,她靠上去,两个婢女则一左一右在她身边蹲着为她捶腿,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腕上的赤金镯子:“老爷既派了你来,想必你也应该有些本事,就这两日的工夫,我有些货物要你带人跟我一块儿送到我娘家去。”
“不知具体是什么时候?”
细柳问道。
“你等着就是。”
孟氏那眼皮没有一点儿褶,看起来有些肿,却分毫不妨碍她那两点锐利的神光,有些尖刻的严肃,“待一切都收拾好了,我自会让人告诉你,到时你可要将你的人都准备好了,路上若有个一点半点的差错,你就是十条命也赔不起。”
此时一名婢女端了一碗香茶进门,走过细柳身边的那一刻,细柳敏锐地抬眸瞥了那茶碗一眼。
那茶碗分明与下人递给她的那个斗彩瓷碗不同,虽纹饰平常,却是乳白的瓷胎,釉色匀净,方才在太阳光线底下一照,更显其光泽如玉的细腻本质。
那茶的香味亦有些似曾相识,却不是细柳方才喝过的那一碗,而是她曾在尧县之时,在陆雨梧那儿品过的香茶。
细柳眉峰微动,再看向那孟氏,她眼底多了一分兴味,却低首道:“夫人放心,次辅交代的事,我绝不敢怠慢。”
陈府的花厅里被炭火烘得温暖如春,那孟氏靠在一片锦绣软枕里,细柳出了陈府门,外面多少饿殍冻硬在雪地里。
细柳以竹哨招来一名帆子,由他领路往白沙河畔去。
白沙河畔有一处造船的地方,称作造船堂,平日里也做些造船的生意,但大多都是渔船、货船而非更大的海船。
大燕自十几年前闹过数回倭寇之患后便开始设立海禁,禁止海上贸易往来,不再与那些别有用心的倭人来往,更将重洋之外的西洋人也拒之门外。
造船堂在江州这样的地方生意做得不温不火,但也很能维持他们这些紫鳞山的帆子在此处自如运转,只是今年是个大灾年,蝗灾几乎快将江州城变成个鬼城了,细柳一眼瞧见造船堂,才要往那边走,却听帆子道:“左护法,堂主不在这里。”
细柳疑惑地回头,只见那帆子指了指对面,隔着这条白沙河,这边有这边的凄惨死寂,那边却有那边的灯火通明。
好像再大的灾年,也从来不缺一群满把金钱,醉生梦死之辈。
河上没修桥,水里除了亮纱灯的花船,便是停在岸边的乌篷小船,细柳与帆子凭船而去,对面有条烟花巷,还有几家大的酒楼。
酒楼有两家没灯火,黑漆漆的,烟花巷里也不见得有多热闹,足见这次的蝗灾果真重创了江州城。
“江州城满地都是饿死的和快饿死的人,怎么这里还有这么多的好酒好菜?他们的掌柜可真是手眼通天!”
一间酒楼上,陆骧看着送上来的木牌子,菜名花里胡哨,什么鱼鲜海货的在这里虽不稀奇,可本地没有的东西,这牌子上也多的是。
坐在他身边的是早来江州一步的陆青山,他留在这里的人大抵也摸清楚了一些事,便道:“这岁寒居明面上的掌柜是江州知州的小舅子,但实则,这酒楼原本是那知州想要送给后头巷子里那烟红楼中的柏妈妈的。”
“……真行,送相好的酒楼,让自个儿小舅子管着。”
陆骧“啧”了一声,便几步顺着陆青山方才指过的方向往窗边去一望,满街的灯笼底下照不见几个人,但他的目光忽然在一道紫衣背影上一定:“咦?”
他连忙转过头来:“公子,那好像是细柳姑娘!”
陆雨梧闻声眼睫一动,他立时起身走到窗前去,果然看见底下那道清瘦身影,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他却一眼笃定是她。
他立即转身出了雅室,下楼。
陆骧与陆青山他们赶紧跟了下去。
陆雨梧跑出酒楼大门,折身往后面那条披红挂绿的巷子中去,天上小雪纷纷,灯影被彩绸切割成缤纷的颜色。
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孩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他们看见陆雨梧身上的衣料在灯影下润泽发亮,便赶紧围上去,扑通一跪,开始要饭。
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的,除了一张皮就是骨头,但陆雨梧摸了摸衣襟,却只从中掏出来一包糖山楂。
几个糖山楂怎么能填得饱这些孩子的肚子,抢到了的暂时狼吞虎咽,没抢到的便继续叩头:“求求公子!再赏些饭吃吧!求求您了!”
他们的声音不小,尤其在这条没什么人的巷子里,细柳步履一顿,转过身去,只见不远处一片连绵灯影底下飞雪如盐,那年轻的公子一身淡青圆领袍,身上一件毛领披风被他解下来,往几个瘦小的孩子身上一拢。
这一刻,他忽然抬眸。
纷纷雪意中,四目相视。
“左护法大人?”
身边的帆子忽然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你先进去,我一会儿再过来。”细柳只对他叮嘱一句,再朝巷子口看去,陆骧与陆青山二人已走到他身边去,也不知陆雨梧吩咐了句什么,陆骧转身又钻进酒楼里去。
细柳走过去,陆骧很快便抱着一些馒头烧鸡出来,孩子们着急忙慌地去抢,险些让陆骧在雪地里滑一脚。
“没事吧?”
陆雨梧问他。
陆骧摇了摇头,看着那几个抢了吃的便很快跑走的小孩:“这天灾人祸的,都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
细柳看了一眼那几个孩子的背影,再看向面前这个人,雪花擦过他乌浓的发髻,那样一副秀整的骨相,颀长的身形。
陆雨梧看了一眼她脚下,朝她笑了笑:“糖山楂本来是给你带的。”
细柳不由看向自己脚边空空的一个油纸袋,她眼睫轻微地动了一下,再抬起脸来,细雪已落了他满头满肩,他有一副春风和煦的眉眼,于无声处动人。
雪声沙沙的,细柳忽然间移开眼:
“你来江州做什么?”
第58章 冬至(五)
“你吃饭了吗?”
陆雨梧看着她那一身无论何时都依旧单薄的衣着,他温和道,“一起吃点。”
细柳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烟红楼,那帆子已没了踪影,她轻轻颔首,随即与陆雨梧并肩往岁寒居中去。
此处一向是江州本地乡绅与富商的销金窟,哪怕如今城中死气弥漫,却没有一丝儿飘到这里头来,楼下虽没什么人,但楼上的雅室中却仍有不少人聚在一块儿吃喝。
“看看如今的江州城,哪里还算得什么风软水柔的白苹之洲!”
细柳与陆雨梧才上楼,便忽然听见楼梯口那间雅室里有人连拍了几下桌子,抱怨道:“这都是那些乡下人害的,摊上这蝗灾,哪个又好过呢?他们不死在自己家里,非跑到城里来死,一通疫病下来快把这儿变成一座死城了,带累得咱们生意也一落千丈……”
“是啊,如今疫病虽是止住了,可这见天的死人,实在让人心里慌,我家里人都已经被我送出去了,但几代的家业都在这儿,我也只能自个儿咬牙守着了。”
都知道这岁寒居的来头,没人在这儿谈论一点官府中事,细柳没再听,跟着陆雨梧去了他们之前待过的那间雅室。
在这样饿殍遍地的地方实在让人吃不下什么大鱼大肉,陆骧出去只要了几样清淡的小菜。
“护龙寺中死的那位姓张的老伯是江州人,”
陆雨梧将一碗热茶放到细柳的面前,“我此前听他说起过,江州闹蝗灾,官府并非没有招募民勇捕蝗,此法是行之有效的,只要官民一心,江州百姓也不至于颗粒无收,但因为一些乡绅家中供着蝗神,不许百姓到他们地里去,以至于捕蝗不尽,粒米无存。”
“蝗神?”
细柳初到江州,还不知这些缘故,她拧了一下眉:“害人的东西也有人将它当神一样供着?”
陆雨梧手中捧着一只茶碗:“就好像有些地方认为洪涝、大旱是龙王发怒,天火是祝融作祟,一切天灾皆因人祸,是人先有过才会招致神灵怪罪,但其实这都是一种无奈。”
陆雨梧说着看向她:“是人面对天灾时的无助,江州这块地界闹蝗灾不是一回两回,有人供奉蝗神祈求神灵宽恕也不算稀奇。”
“他们相信如果神灵真的宽恕了他们,蝗虫自然而然地就不会再来了,”陆青山在旁说道,“但若强行捕蝗,蝗灾是不会断绝的。”
他在这里多待了些时候,将这些事也算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荒唐。”
细柳放下茶碗,心中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百姓都指着天地吃饭,一遇天灾便很容易吃不上饭,为了活下去,琢磨来琢磨去也不过只有个贱卖田地的出路,他们供奉神灵是出于对自身的绝望,可那些乡绅呢?
百姓肯贱卖田地,对乡绅而言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这意味着他们不用花更多的银子却可以轻松得到更多的田地……
若非身煎疾苦,庙前何人敬奉虔诚。论信徒,论虔诚,那些乡绅远不及百姓,他们又有多大的必要去供奉什么蝗神?
“陈家也在其中。”
不待细柳深想,陆雨梧的声音落来,她一瞬抬头,对上他目光的刹那,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什么:“你来江州只为此事?”
陆雨梧默了一瞬,随即摇头:“不全是。”
细柳看着他从怀中取出来一样东西放在桌上,那是一串翡翠菩提,室中灯火一照,菩提子剔透如冰。
细柳目光一凝,一种莫名的情绪一闪即逝。
“之前我让青山来江州调查此事,与其他乡绅家中一样,陈家也不许捕蝗的人靠近家中田地,但不同的是,其他乡绅家中良田数亩,而陈阁老素有清名,家中仅有一些贫瘠田地,几年下来都是草盛苗稀,难有收成,但青山暗地去看过,陈家庄子里田虽少,也贫瘠,却有不少家仆在暗中轮番值守。”
“我虽并不确定陈家的田地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陆雨梧对她说道,“但你来看看这玉菩提。”
他说着,视线停留在细柳的脸上,她仍旧是那样一副清霜似的眉眼,没有更多的情绪表露,他道:“陈家女儿出嫁之时想要这东西做嫁妆,那陈夫人却不肯,青山将它从陈家带了出来,我不会错认,它是我世叔周昀生前的用物。”
周昀。
细柳看着那串玉菩提,心中默念了一下这个好像陌生的名字,她眉心一动:“周盈时的父亲?”
那位前庆元巡盐御史。
陆雨梧看着她:“是。”
此刻细柳立即想到自己来江州之前陈宗贤什么也不肯交代一句,而今日去了陈府,那位夫人孟氏却也只说是让她护送一批货物。
可到底是什么货物,能够让陈宗贤如此紧张,一定要动用紫鳞山的关系来护送?再者,江州不是没有紫鳞山的分堂,为何一定要她从燕京赶来做这件事?
“我才收到这串玉菩提,便听你说要去江州,”陆雨梧再度开口道,“我很难不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我虽不知你那里的缘故,但……”
他稍稍的停顿令细柳抬起脸来,雅室当中有炭盆在燃,暖烘烘的,几乎烤干了他衣袖间的雪水,只听他又道:“陈宗贤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不论你因为什么来这一趟,我都怕你牵涉其中,不好脱身。”
细柳一怔,字面之下,她仿佛顷刻感知到了他的用心,他也许本不用来这一趟的,他分明有可用的人,护龙寺中的事也还不能放手,但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