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为何要这么做?
陆证神色骤然一顿,他看着陆雨梧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越来越近,有人入了门来,飞快地掀开帘子唤了声“公子”。
来人缀夜披雪,一身风尘,正是许久不见的陆青山。
他没料到陆证竟然就在屋中,一样捏在手里的物件没递出去,他立即俯身行礼:“阁老。”
随即便要退出门去。
“站住。”
陆证淡淡一声,那陆青山立即顿住,回转过身来,只见陆证目光如炬,对他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陆青山看了一眼在旁的陆雨梧,见公子没有反应,他便只好将手中的东西恭谨地递上去。
那竟是一串翡翠菩提,灯火一照那翡翠做的菩提子,竟剔透如水,更似冰晶。
陆雨梧乍见此物只觉有些眼熟,电光火石,他猛然上前将那翡翠菩提拿过来,冰凉润泽的触感袭来。
“这是周世叔的用物……”
陆雨梧越看越觉得自己没有记错,这是周世叔的爱物,儿时周盈时曾将它拿来送给他戴,还被周世叔捉回去训斥了一番。
陆证先是看了一眼陆青山,随即目光落回陆雨梧身上,沉声道:“你让他去哪儿了?”
“江州。”
陆雨梧后知后觉抬起首,“之前在流民安置处我听那位张老伯提起过,他老家江州遭了蝗灾,官府招民灭蝗本有成效,但偏偏有几个乡绅大户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们家中田地,致使蝗虫泛滥,江州百姓颗粒无收,我心中有疑,故令青山前往江州探查。”
陆雨梧立时握住陆青山的手臂:“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
屋中的炭火烤得陆青山一身雪水顺着衣角滴滴答答,他看了一眼陆证,随即低首道:“陈次辅的夫人就在江州,这串菩提子是从她那里得来的。”
“我去时恰逢她女儿出嫁,”
陆青山如实道,“我潜入陈家听见她女儿想要这菩提串子,她却说这东西不能见光,添妆更不吉利。”
“……陈次辅?”
陆雨梧立时想起此前在宫中见过的那位次辅陈宗贤的脸,他神光一凝:“周世叔的用物怎会出现在他夫人的手中?”
“还有,”
陆青山抿了一下唇,又道,“陈家在江州仅有几亩薄田,那是名副其实的薄田,我在江州探问到,他家中土地贫瘠,种什么都少有收成,但即便如此,陈家也仍旧守着那几亩田地,此次江州闹蝗灾,不许人捕蝗的便有他们陈家。”
守着几亩收成稀疏的贫瘠田地还不让人靠近实在是诡异得紧,他们陈家在江州也是大户,却因为陈宗贤这位次辅的清廉声名耳仅有那么几亩田地,哪怕不中用也让人紧紧护着,这是在让人很摸不着头脑。
夜雪声声,陆雨梧轻垂眼帘,神情深邃:“你可探查过他陈家的田地里到底有何玄机?”
“白天夜里都有人暗中在守,我不好靠近。”
陆青山垂首道。
“你拿了这样东西回来,便已是打草惊蛇。”
陆证端坐在圈椅里,他神情无波,目光触及陆雨梧手中的那串菩提子,他神情显露一分复杂,“你回来了,陈家的消息也该送到京里了。”
“还不晚。”
陆雨梧倏尔道,“消息送回来,他总要再送消息回去。”
“青山,你可留了人在江州?”
陆雨梧看向陆青山。
“是,依照公子吩咐,若发现异处,便留人在那儿便宜行事,”陆青山说道,“我留了几人在江州暗中监视陈家。”
陆雨梧颔首:“既如此,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信先陈宗贤一步传至江州,令他们放出风声鼓动江州受灾百姓对准此次妨碍捕蝗的所有乡绅,请次辅陈阁老为他家乡父老做主,能造多大声势便造多大声势。”
陆青山立时明白过来,这是要将陈次辅架在火上烤,他立即道:“是。”
陆证在灯下坐,见陆青山抬眼看来,他仍不发一言,陆青山立即俯身作揖,随即退出室内去。
“祖父……”
陆雨梧看着他,作为祖父,陆证从来不苟言笑,那样一张苍老的面容上似乎任谁也看不透他心中到底装的什么,此刻他没有呵斥,脸色几乎平静,却又透着几分陆雨梧这个年纪尚且看不透的几分沉沉暮霭。
“陈宗贤深得他恩师赵籍的真传,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一条滑手的泥鳅,”陆证徐徐说道,“秋融,若你一定要求一个真相,我劝诫再多亦是无用,七年了,在周家这件事上你从来倔强。”
他几乎在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关切神情注视着自己唯一的这个孙儿,一双因年老而略显浑浊的眼中说不清到底有多少情绪。
他忽然道:“罢了,既是心结,便解了它。”
陆雨梧几乎被这句话一震,他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祖父。
陆证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至于陈家之事,你亦不必束手束脚,我虽垂垂老矣,这一副身骨却到底还钉在朝廷里头。”
随即他又道:“我还要出去一趟,还有个人要见。”
“谁?”
陆雨梧看着他走到帘子边,外头一片昏暗灯影映着白茫茫的飞雪。
陆证重新披上了披风,略略整理了衣袍,回过头来看向他:
“郑鹜。”
第54章 冬至(一)
东辑事厂在燕京城景化门的北边,夜里天寒地冻,外头值夜的番役们冻得耳朵鼻子红了个透,却也只得抖抖灌进雪粒子的皂靴硬扛。
值房中的人却好过很多,架子上的铁盆都被炭火给烧红了,李百户与其他几个兄弟正吃着花生,他一手的血没洗干净,也没个顾忌,捏碎外壳就往嘴里倒花生粒。
几人听见刑房里的惨叫,眉头都没皱一下,端起来热酒一阵儿敬来敬去的,一个年纪稍轻的还不太会喝这样的烈酒,辣得直咧嘴:“李哥,咱们审的那几个都招了,怎么你那个还嘴硬着呢?咋的你晚上没吃饭?”
“去你的。”李百户蹬了他一脚:“你们审的那几个是什么货色?脑瓜瓤子浅得很,为了那仨瓜俩枣的进项,被刘三通一挑唆便一心想着将那些流民都赶出护龙寺,这才三天两头地找事。”
说着,李百户抬眼往刑房里瞧了一眼,“那刘三通可不一样。”
李百户没能撬开那刘三通的嘴,如今接了他手在刑房里审犯人的正是细柳,一百户不由压低声音道:“你们说这位女千户行吗?”
那到底是个女子,如何能做得好刑讯这等事?
“咱到底是几个大老爷们儿,哪想到还有被个女子压一头的时候。”花生忽然就剥得没滋没味儿的,另一人复杂低语。
李百户笑了一声:“我看你们是酒喝多了毛病大,不如瞧瞧自个儿身上穿的什么醒醒神。”
几人竟真的不约而同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袍子,倒也的确清醒了点。
哪怕没有那位女千户,他们这些人就不是被压在底下的了?他们这些全须全尾地大老爷们儿正全心全意的在为宦官做事呢。
此时,刑房里忽然就没声了,李百户他们才抬头往那道窄门望去,只见那紫衣女子从中出来。
烧得正旺的火光映照她苍白的脸,那颊边沾着星星点点的鲜血,待她走近了些,李百户他们才注意到她满手都是血,连护腕都濡湿了。
“大人。”
几人立即起身,李百户更是慇勤地送上一方巾子,说:“大人擦擦吧,这巾子干净的。”
细柳瞥了一眼他的手,斑驳的红从他手上沾到了他才拿过来的巾子上,李百户也发现了,他尴尬地收回:“……这下不干净了。”
他连忙喊人去打一盆水来。
细柳将罪书扣到桌上,李百户他们几个脑袋才凑过来,她便转身往值房外面去,只余一道清越之声落来:“户部宋昌,即刻拿人。”
正当子时,东厂中番役不避宵禁鱼贯而出,李百户等人今夜是没得睡了,细柳却并未一道去宋家拿人,她孤身打道回府,夜间雪重,无人清扫,巷中每走一步都有沙沙之声。
长巷尽头黑洞洞的,细柳提着一站灯笼,那是此间唯一的光源,婆娑寒雾中,她步履忽然一顿,抬首之际,双目在一片昏黑之中一凝:“谁?”
她在原地未动,却听一阵细微的沙沙声,那种踩雪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人破开浓夜而来,走入她的光源之中。
那是一个异族男人,蓝布短衣,古铜色的皮肤,脸上有神秘的银白图腾,如此严寒天气,他竟依旧赤膊。
细柳认出他,眼底浮出一分警惕之色:“是你。”
她摸向腰侧的短刀,却听那男人道:“我不打架,你别误会!”
细柳神情漠然,而那男人却已经指着他自己介绍道:“我是舒敖,汉姓是苗。”
细柳眉头一皱,扔了灯笼抽出一柄刀来,那舒敖见状,急得一头热汗:“你有伤别乱来!”
他在单薄的短衣里一掏,掏出来一个小瓷瓶,大跨步才走近细柳,短刀倏尔抵上他的脖颈,他看着雪粒子砸在刀刃上,再抬起眼,对上面前这年轻女子清寒的眉目,他却始终没有抽出腰间的鞭子来,只是双掌捧着那瓷瓶,道:“这药是大医给的,你吃了会好受。”
细柳看着他掌中的东西,心中想到那位苗地来的大医自进过一趟宫后不久便从驿馆消失,踪影全无,她还以为他们已经走了。
此人忽然出现,又莫名其妙地给她送什么药,实在诡异至极。
“对不起。”
细柳心思千转,却听这样一声,她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有一瞬微怔,只见面前这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脸上竟挂着一副复杂的神情,原本粗犷的嗓音这会儿细得跟蚊子声儿似的:“我那天不该打你。”
没有了那日的傲慢嚣张,此刻他低下头,好像很真诚。
没了灯笼,此间只有薄薄一层月华,风声呼啸着,细柳盯住他片刻,忽然“噌”的一声,收刀入鞘:“不必。”
她没理会他递来的东西,绕过他朝前去。
舒敖转身连忙跟上,不过几步,细柳停下,冷声道:“你再跟着我,我一定杀了你。”
舒敖却看着她,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道:“玉海棠对你……怎么样?”
细柳眉心微动,这个异族人竟然知道玉海棠。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心中浮起微末的异样:“为何要问我这些?”
舒敖想了想,六七年前他才二十二三的年纪,那是他第一回 出苗地,在一个与此时相似的雪夜,南州的绛阳湖还没有结冰,他从水中捞出来一个十岁的女孩。
他记得她稚嫩的眉目,浑身冻得僵冷发紫却还紧紧地掐着他的手臂,在高热浑噩中一声声喃喃着一句“我不认”。
舒敖看着她。
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不该是曾经那副眉眼长大了的模样,一点都不相似,可是她依旧拥有那副倔强的神情。
一个不肯认命的孩子,被他敬爱的大哥当作女儿一样的孩子。
“你……”舒敖的声音裹在夜风中落去细柳的耳边,视线落在她腰间的双刀:“你知道你这一双短刀从哪里来的吗?”
细柳一怔,她对上舒敖探究似的视线,纷纷雪意薄薄地落了层在她双肩:“我自然知道。”
这一双细柳刀是紫鳞山中右护法苗平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