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为……”
微子顿了顿,看向帝辛惨白的脸,叹道:“四为,珍重身体,王上,夏日已至,臣妾不在时,莫要仗着身体强健,贪凉,不盖凉被,感染风寒,万望珍重。”
大雨倾盆,外间风雨不绝,帝辛听着雨声,忽然觉得冷了。
他裹在狐裘中,捂住嘴,弯下高大的身躯,咳了又咳,这几年的争吵和隔阂早将他们之间的温情耗尽,让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留下来的只有被背叛的恨意。
他不恨自小把他扔在战场上的帝乙,不恨为争夺王位手足相残的弟兄,甚至不恨那些不忠不臣的乱臣贼子。
他只恨给予他真心又坚定站在他身边,与他在风雨中生死相依,却在最后背叛他的姜姬。
他咳嗽不停,嗓子越来越痒,他捂住嘴,腥甜的血却涌了出来。
微子脸色大变,挥手要叫大夫,帝辛却拉住他的手,笑问:“你瞧瞧,满朝文武哪一位有我这王后刚烈?”
他啐出血来,粗鲁地擦去脸上的血,眼中杀意森森,嘴上却带着笑意,他喃喃道:“竟然死谏。”
“竟然,死谏。”
“子受,你别太难过了。”
“我难过什么?”帝辛动手撕了手里的血衣,狠声说,“后宫之人不得自戕,她是在藐视王庭!!哪一位帝王会为了一个不忠不臣的臣子难过?”
“王兄,你以为她循循善诱是在进谏吗?她是在咒我大商!”
“什么天道弃商,什么大势已去,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他猛地一下掀开布帘,望着大雨,他怔怔地望着雨,张了张嘴,喃喃自语:“大雨明明已经落下,是她不肯等。”
说罢,他伸出手去接这猛烈的雨珠,却从高高的马车上滚了下去,在微子和侍从们焦急的呼唤中坠入冰冷的大雨中。
*
哪吒聚合的神魂陷入某种混沌的恶念中。
亿万万的生灵化作无数团黑烟在看不见边际的战场上厮杀,箭矢破空声、金鸣声、击鼓声,众声齐鸣,震耳欲聋。
恨意、杀意交织成一团,哀鸣、嘶吼齐奏。
身处在其中,犹如置身于某一场惊世骇俗的战争之中。
意识忍不住四处周巡,却一无所得。
黑色、白色、黑色、白色。
阴阳相交却一无所得。
而在迷茫中,回荡在战场上相似的恨意与哪吒心中升腾的憎恨实现了共鸣,他借着力,在灵魂被啃噬的剧烈的疼痛中,带着恶念从混沌的世界里挣脱。
他睁开了眼睛,然后,看到了倾盆而落的雨。
冰冷而猛烈的雨砸在他脸上,“砰砰砰”地响,他像是被砸醒了一般,眼睛猛地一下睁大,然后看到了太乙。
太乙再没拿他总是不离身的拂尘,他双手粘着莲花瓣,浸着水,看到哪吒醒来,才慢慢站起来。
“哪吒。”他轻唤。
哪吒别过眼,瞧见了难得化作人形的金霞,他还是那副傻瓜样,歪着头,瞪大眼睛,手里拿着莲藕,迟钝地点了点头,嘴里叽里咕噜的又在说乱七八糟的鸟语。
鬼才听得懂。
哪吒动了动僵硬的四肢,然后从巨大的莲花花蕊中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在乾元山的莲花池中。
太乙叹了口气,道:“杨婵用了两年聚合了你的魂,本再等一段日子就可以重塑金身的,如今,李靖砸了你的神像,我只能趁你神魂消散前将你的魂魄寄居在莲藕中了。”
“哪吒,”太乙遗憾地说,“你以后再不能是人身了。”
哪吒没什么表情,他坐在莲花上,支起一只腿,伸出手,摊开,对太乙说:“我的灵器呢?”
太乙一顿,师徒多年,哪吒又几乎是他养大的,他的意思,太乙怎么会不明白?
“你剔肉还母,剔骨还父,父母因缘已断,可那李靖偏要纠缠,推倒你的神像,还间接害死了杨婵。”
杀身之仇,还有,杨婵。
杨婵背着哪吒,不顾仙凡之界,伤痕累累爬上三万三的石阶,跪在地上垦求他复活哪吒的样子,让他至今难忘。
他做神仙太久了,远离红尘,再难见到这种至情至性之人。
太乙闭上眼,叹道,“真是孽债。”
“孽也好,债也罢,该他还的,该我讨的,我就一定不会放过。”哪吒冷声道,“我不好过,就一定不会让别人好过。”
太乙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连叹三个“罢”,最终将杨婵交付到他手中的乾坤袋重新交还到哪吒手里。
哪吒接过乾坤袋,没有废话,从莲花宝座上跳下来,踩在池上。大雨倾盆,雨珠坠到池面上,波澜不定,雨幕朦胧,遮蔽了天光,也遮盖了山川景色,哪吒身处在雾雨中,环顾四周,再也寻不到那一盏循着自己而来的明光。
他抬头,望着这场雨,黏腻的雨融在他浓密的发间。
他刚刚复生,乌发似云披散在肩上,如血一般暗红的长衫拖拽在池面上,浸着雨,紧贴着他的身体,将他挺拔如松的少年身姿显露。
他的背太直,然而,过刚易折,这样锋芒毕露的少年在这谎言与阴谋交织的世间是难以活下去的,他的生命恰如夏日一闪而过的流星,短暂而璀璨。
生前消失过的红色咒印没有出现,而显露在曾经漆黑的双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