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商陆大约是因为没有出生在琉璃海,从小没受过所谓圣贤教诲的荼毒,在接近飞升境界时对这牢固如象牙塔一般的修道秩序生出了些许怀疑,故而才想接近江御这个曾经成功破境却没有成圣的“前人”来一问究竟。
果不其然,商陆没接江御打太极一般的话腔,而是径直问道:“仙尊那时为何选择留在了世间呢?”
“因为不合适。”
江御这次倒是没再推避。
商陆也很聪明,没直接问他为什么不合适,“那依你所见,现在的明宵星君就是合适的吗?”
江御冷嗤了一声,
“他和天道倒是相辅相成。”
“还请仙尊明示,”商陆微微抬起眉梢,“鸦川刚刚被平定,内里依旧暗潮汹涌,仙尊觉得那些想要抹杀灰狼一族最后血脉的刺客都是被谁压下的呢?”
“那我倒要替季凌纾向你道谢了。”
江御虽一向目中无人,但道谢的话却也说得诚恳。
天道的封印没有解开前,他手无缚鸡之力,季凌纾带着他又要躲避金霞宗里心怀不轨之人的暗算,又要应付鸦川里源源不断被派来截杀他的死士,正值腹背受敌之际,鸦川那边穷追不舍的刺客却在某天全都消失了,当初他们正忙于寻找狗牙村的真相,并未深究原因,现在看来原来是商陆在暗中帮了忙。
“我的破境之日近在咫尺,如若没能成功渡劫,身魂俱焚,让别的墨族趁机夺取了少主之位的话,他们对待季凌纾恐怕不会是我这般态度了。”
商陆的意思也很清楚,江御若愿意帮他,他连同整个鸦川便可为他们所用,甚至成为季凌纾身后坚不可摧的后盾。
江御思忖了片刻,点拨他道:
“我见你年纪不大,几百年的生命里恐怕也都疲于生存和血斗,自然不可能有时间像琉璃海的修士一样除魔卫道积攒功德,但你的修为却仍然在迅速地增长,金霞宗宗训里有句话叫做‘无德之为,岌岌可危’,在你看来是这样吗?”
商陆眼里亮了亮,白虎的金瞳不似季凌纾那双苍翡的狼瞳那般透澈,眼神柔和下来时却也能将令人生畏的兽性掩藏大半,
“我便是因为这个才生出了疑心。可如果无需功德也可成圣,又何以保证圣神能应众生之愿,渡化世人之苦呢?”
江御垂眸看向手中的茶盏,淡青的茶底沉淀着一层浑浊的茶渣,
“可天道从未规定过圣神一定要为世人立命。”
“……什么?”
商陆甚至不敢仔细揣摩江御这句话的含义。
江御只是淡淡抿下那口凉透了的陈茶,杯盏上仿若还留有季凌纾的余温,
“你既然已经快要破境,这些道理也早晚都会明白。就从最简单的修炼说起吧,神雾的力量来自信仰,而世人,包括曾经的我也一直以为,信仰孕育于功德,孕育于大慈大悲的圣人之心。但想必你也意识到了,信仰还可以来自惧怕,贪欲,甚至是仇恨。一个人哪怕一辈子都在屠戮践踏生命,只要人们畏惧他到了一定地步,也照样可以飞升成圣。”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力量和修为都来自墨族对于我的,畏惧?”
商陆蹙起眉,
“可一个人如果无缘无故地犯下无极杀戒,天道是会听从世人祈愿,降下天罚的不是么?”
“你觉得它那是在为民除害?”
江御冷笑起来,“我倒是只看出,那是它怕世人对他人的畏惧胜过了对它的崇敬,从而抢夺了它所拥有的信仰。”
“……这太荒谬了,既然怕信仰被人抢走,天道又怎么会纵容天下万千修士不断修炼升阶?”
“因为全天下的修士也都是明宵星君的信徒。”江御顿了顿,“你以为琉璃海每年一次的拜神祭只是为了扎堆热闹吗?那是修仙者向明宵星君上供信仰的仪式罢了。”
“难道这么多年来就没有人心有不满过吗?”
“不会有人忤逆他的,”
江御又缓缓道出了另一个冷冰冰的真相,
“明宵位列圣神后,所有新生的婴孩都要在诞生三日之内接受神洗之礼,你觉得被打上印记的猎物还能跑得掉吗?”
圣神的力量就是这般无处不在,明宵星君根本无需现身,光是这些习而不察、承载着人们无数祝福和心愿的习俗礼数就已经能构筑出密不透风的笼,将他所有的信徒都囚禁其中。
“……可你就没有试过把真相告诉给所有人吗?”
商陆猜测过天道秩序可能不似世人想象中那样至高至圣,可江御所说的这一切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甚至推翻了所有人们习以为常的信念,
“我见玄宗主十分听信你的话,你没和他说过这些?你虽不是圣神,但也威名远扬,你的话不至于没人相信。”
“人们相不相信是一回事,能不能听见就是另一回事了。”
江御语气平静,像苍茫又寂寥的冰原,没有任何人能窥见许多年前他突破飞升之境、得知天道真相时的心情,他做过何种努力,又曾经如何被误解,也都是冰层下的泡沫,世人无从知晓。
“因为你能看见我身边的花,所以才能听见我刚刚说的那些话,这就是天道的厉害之处。”江御继续解释道,“但放眼天下,现在也只有你勉强够到了这一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