曛漠与稷夏往来已久,对稷夏商贾来说,最难适应的便是此处的气候,白天酷热难耐,夜间寒冷刺骨,一日之内即可匆匆体验春夏秋冬。若是财力雄厚的商号,在息烽城中建有自己的铺面楼阁,那还算安稳舒适,可若是根基浅薄的零散商贩,只能沿街摆摊贩卖,在这样的环境中从早守到晚,就有些熬不住了。
于是这些新兴商队抱团想了个法子,大伙儿各出少量银钱,盘下了城南的两条街面。
那里原是平民聚集居住的地方,不可用作商贸,但商队老板们打点了几位曛漠贵族,提出不侵占民居,也不自建楼阁,只要允许他们一早一晚沿街摆摊就行,其余时间他们自当撤出街面,绝不扰民滋事,每旬还会按时缴纳租金与税赋。
如此一来,贵族得了好处,平民也可就近采买物品,自然皆大欢喜。
于是息烽城坐拥了东南两大商贸区。
东面做的是贵族生意,布庄茶坊,宣纸玉器,无不华美精致,价格高昂,曛漠的王公子弟向来对此趋之若鹜。南面做的是平民生意,只有早市和晚市,货物的品质不高,但讲究一个新奇便宜,也是颇有趣味的地方。
更有意思的是,两处街面虽风格迥异,却也并不是壁垒分明,完全水火不容。
商人重利,只要有利可图,便可结成联盟。所以在息烽城的东南角,形成了一块特殊的地域,这里鱼龙混杂,有积压难售的名贵器物可以贱价捡漏,当然也不乏以次充好的仿冒制品,专坑有钱没眼光的冤大头。
清晨,城南逐渐热闹起来,再过一会儿,早市就要开张了。
一个穿着稷夏服饰的老人来到东南角,寻了处不起眼的角落,支了个简易的地摊,破布幌子上书“神医看诊”。
他须发皆白,穿着右衽的山灰色褒衣大袖,乍看像是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所做又是悬壶济世的善举,按理说该是受人敬仰信任的。但不知为何,他浑身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与我何干的气势,加上自诩“神医”的招牌,看着越发像个江湖骗子。
有路过的人细看他面容,也不是想象中那般慈眉善目。除了长发和胡须白得显眼,感觉似乎上了年纪,脸上手上都细滑光洁,没有皱纹也没有暗斑,剑眉星目中反倒透出凛冽之感。这样一个充满矛盾之人,实在很难招揽到愿意找他看诊的病患。
其实这已是他摆摊看诊的第七天了,迄今为止,只有一个摔伤膝盖的小孩和一个神志不清的醉鬼光顾过他的摊子,都谈不上什么疑难杂症,就是个清理包扎和开醒酒方子的活儿,治好了也没传出去什么名声。
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来这儿摆摊,闲着没事就撑着脑袋打盹发呆,看那模样,挣不挣钱也没什么关系。
直到今天,终于有人认出了他。
那是个年逾五旬的稷夏行商,自己有着精湛的木工手艺,便做了些灵活精巧的机关玩具带来曛漠贩卖,顺道接一些贵族的建造活计,赚来的银钱再换些香料和琉璃器皿带回稷夏,转手就能卖出翻几番的价格。
而他曾经在老家的一场瘟疫中见过这位大夫。
当时他母亲已染病西去,妻儿纷纷倒下,他自己也发起了高烧,只能拖着病体四处求医。镇上的医馆全都关了门,眼看全家救治无望,村里忽然传出有神医济世。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求助,见到了此人,也挽救了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没记错的话,也是这位大夫看过他的木工手艺后说,屈居一隅可惜了,若有志向,不妨去外头闯荡一番,他这才想办法搭上西行的商队,做上了如今的生意。现下全家衣食无忧,过上了颇为富足的日子,可说皆是拜此人所赐。
他乡遇恩人,行商脱口而出:“这不是简神医吗?”
说完他自己却犯起了嘀咕,那场瘟疫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简神医就长这副模样,如今还长这副模样,像是丝毫没有变过,这得是多少高龄了?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或许神医自有延年益寿之法,这等善人,当然是活得越久越好。
这行商在息烽城是老面孔了,人脉广,信誉好,他这么一喊,旁人便找他打听起了这位大夫的来历。听完他的讲述,众人纷纷反省自己误会了这位老人家,不过是眼神凶了点,看着不大和气,就错把神医当成了骗子。
如此,简生观的摊子前终于有人来看诊了。
他淡淡瞥了未离去的行商一眼,保持着高深莫测的神情,什么都没说。
***
一名女子坐在了摊子前,红纱覆面,身上也披着厚厚的纱巾,两手忍不住在胳膊和脖颈上抓挠,用曛漠话急问:“神医,你快帮我看看怎么回事吧。”
那行商怕简生观听不懂,正要给他翻译,却见他以一口流利的曛漠话回复:“纱巾揭开我看看,手腕放这儿,我搭个脉。”
行商诧异:“简神医,您会说胡语?”
简生观又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走吧,不要打扰我给人看病。”
看他的确不需要自己帮忙,行商便安心离开,临走前从货箱里取出一个木质机关盒,放到他手边:“解闷的小玩具,不成敬意,多谢您当年救命之恩。”
简生观“嗯”了一声,专心看诊。
女子身上生着大片大片的白团和红疹,奇痒难耐,好几处都被她挠破了,流出微黄的脓水。她去瞧了两位曛漠大夫了,开了药方外敷内服,还放了血,折腾了好几天,依旧毫无起色,眼见着再不好转,怕是要破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