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有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农人,挽着裤腿在田中忙碌着。
希锦就这么靠在自家夫君怀中,看着窗外,想像着那遥远的皇城,那未来的路。
这时候,她感觉阿畴微低下头来,轻吻了一口她的脸颊,却是在她耳边道:“之前我从不说,是心里终究存着担心,怕万一富贵不成,反而耽误了你们母子性命。”
外面微雨朦胧,春日的雨带着沁凉,不过马车内却是温暖的,男人的气息就在耳边,热气轻轻喷洒在她耳畔。
她好奇:“性命?”
阿畴:“嗯,所以我们必须步步为营,万不可大意。”
希锦在最初疑惑后,也慢慢缓过来:“明白,我都明白!”
阿畴:“哦,你明白什么?”
希锦:“不就是争权夺利吗?”
阿畴:“……也对。”
希锦:“寻常人家为了争夺家产还能谋财害命,这皇家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皇位,自然是你死我活,忘了什么是骨肉亲情!”
阿畴:“是。”
希锦:“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不是说官家已经没什么孙子儿子了吗,为什么还有人和你争,既然有人和你争,他们为什么又要把你接回去?”
阿畴默了一会,清隽的眉眼便带起来笑:“难为你竟问起这个。”
他这么抱着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也就和她讲起来。
“并不是没有,只是看不上罢了,如今燕京城对那皇位虎视眈眈的,一个是我六皇叔,不过这六皇叔的母亲是北狄王供上的女奴,身份低微,六皇叔这样的出身,除非万不得已,自然轻易不能让他继承皇位,这位皇叔,我也并不忌惮。”
希锦:“然后呢!”
阿畴:“我还有两个堂兄弟,一个比我大一岁,不过体弱多病,如今也不在皇城,他自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若和我争,他也争不过,现在需要忌惮的反而是那位比我小的堂弟,他排行第九,比我小两岁,但是不学无术,官家那里对他也颇为不喜,只是他身份在那里,他的母族也虎视眈眈,想把他往前推一把。”
“除此之外可能还有几位宗族的儿孙,这些与官家隔了一层,官家自然不肯立他们为储君,但若皇室无人,他们也不是没有资格。”
希锦想了想,道:“其实他们都是希望渺茫吧,但凡他们能有些出息,也不至于筛沙子一样找你。”
一个民间的皇孙呢,没任何根基,还能被人重新搜罗出来给他塞皇太孙的位置,可见官家对其他人是看不上的。
阿畴赞赏地颔首:“希锦说得极是,官家并不喜他们,且他们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朝中大臣分为几派,各持己见,互不相让,最后官家才要把我找出来,继承大宝。”
希锦琢磨着:“可他们,或者说他们的党羽,其实是不死心,依然惦记着这个位置。”
其实这都是废话,就问谁能不惦记?
寻常人家几亩薄田一处铺子还能争一个头破血流甚至对薄公堂,更不要说皇位。
那可是皇位啊!
阿畴点头:“我的父亲本为太子,当年的冤案已经平反,我为储君,名正言顺,但是但是在我失踪这些年,朝中势力变化巨大,各方势力也都有自己押下的宝,如今我突然出现,回去燕京城,群狼环伺,诸事自是要万千当心。”
希锦听着,只觉得后背发冷,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颤。
这是燕京城的事,对她来说太遥远了,但她却隐隐感觉到了冷意,果然这富贵并不是凭空就有的,那锦绣繁华看着固然好,可背后就是悬崖,一个不慎,可能就粉身碎骨。
阿畴见她这样,自然也怕吓到她。
当即搂着她,用很低的声音安抚道:“其实也别太担心,我只是把最坏的情况告诉你,让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诸多顾忌,最开始不带你和茫儿过去燕京城,也是因了这个,你们是我的妻儿,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心里是希望让你们远离是非之地,万一有个什么不好,我拼出性命,总要为你们想一条生路。”
希锦听着,不免鼻子发酸,她将脸埋在他硬实的胸膛上,低声喃喃了下。
其实心里隐隐觉得,他若为了谋取富贵而没了性命,那她必是难过的,可这些思绪很是微弱,也难以捕捉,以至于并不能汇聚成言语去说什么。
她靠在他身上,感受着来自他身体的体温,从未有这一刻,她清楚地知道,身家性命以及将来的荣辱富贵,他们都是一体的,她和芒儿全都系在他身上了。
她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道:“那,那等你真到了那个位置,是不是就不用担心了?”
阿畴:“嗯。”
他越发压低了声音,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耳语道:“其实也没什么,根据我的推测,也就熬半年到一年吧,官家他身体不好,现在就是硬撑着,时日不多了。”
希锦听着,讶然。
讶然之余,便明白了:“我懂了。”
那虽然是阿畴的亲翁翁,但他害了阿畴的爹娘,若他不动阿畴的主意,阿畴就此隐没民间,自然不会去想着什么。
现在嘛,当然盼着他早死!
希锦顿时觉得,自己夫妻二人简直仿佛那盼着老的赶紧死了好谋夺家产的不孝子。
心里恨不得来一句:老不死的!
阿畴又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希锦想了想,却想起那韩相,那可不是寻常人,光是买卖就不知道多少,怕不是一手遮天的人物!
于是她问道:“你才过去燕京城,也没什么根基,可有什么帮衬的,总不能你形单影只,就一个人吧?”
阿畴:“难为你,竟想到这些。”
希锦:“总得有个为你鞍前马后的,不然你怎么办,不可能靠自己啊!”
阿畴略沉吟了下:“因为之前种种,我母族已经没什么人了,不过有位舅父,比我大十二三岁,和我感情甚笃,这些年他一直在军中,如今也有些战功在身,自是会为我筹谋,诸事有他为我打算,再在朝中拉拢一些人脉,加上官家本就属意我,我现在坐在储君之位上,已经是有了七八成胜算。”
希锦听着,忙问:“那比起韩相来,你这舅父谁的官大?”
阿畴:“韩相权倾朝野,我舅父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希锦:“这韩相帮你还是帮谁?”
阿畴:“韩相为官数年,权倾朝野,自有他的算计,也有他的利益考量,不过好在,他也是识时务者。”
希锦地将他的话反覆回味了一番,明白了。
这韩相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人家这种朝廷命官都是有自己权衡的。
怕不是要找一个容易掌控的吧,这样他韩相可以继续掌控权柄。
昔日自家那孙嬷嬷,其实当初也是巴不得阿畴为赘婿,家里迎一个赘婿,她当老人的腰杆就挺得特别直,还可以倚老卖老。
家家国国的,无非这个道理。
阿畴捧起希锦的脸,低首看着看着她的眼睛:“希锦,我如今和你说这些,你……心里可怨我?”
希锦轻咬着唇,犹豫了一会,终究一狠心,道:“这世间有什么事是可以坐享其成的吗?要想得多大的荣华,就要承担多少风险,商贾之家做生意尚且要衡量利弊得失,去皇宫里谋夺一个皇位,难道还能盼着别人奉送到我们手中吗?你既是皇家血脉,我们母子既有这等机会,又仿佛唾手可得,若是就此放弃,那才是后悔一辈子!”
希锦确实有一点点后悔,但也只是一点点。
很小的一点点。
所以她深吸口气:“来都来了,总不能回去!荣华富贵我们一定要!”
阿畴看她这样,便也抿唇笑了。
他低头,用额抵着她的,哑声道:“我其实有时候会后悔,也会担心。”
希锦在很近的距离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垂下的羽睫,低声问:“你担心什么?”
阿畴却不说了。
他其实是想世间少有的锦绣富贵捧到她面前,让她不要有一丝忧愁,只是这条路并不好走,他也会忐忑,怕她后悔了,给他一巴掌,大骂他是个骗子。
希锦便明白了。
她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坑了我,把我坑进来,我其实也没有回头路了。”
阿畴神情晦暗,他轻抿了下薄薄的唇:“是。”
哪怕他有□□成的胜算,但是终究怕功亏一篑,如果那样,反倒是连累他们母子性命。
希锦便叹了一声:“阿畴,其实有一件事,我也瞒着你,到现在没告诉你。”
她说话的样子太过郑重,以至于他下颚也微绷起来。
他垂眸凝视着她:“嗯?”
希锦轻咳一声:“我们先说好,我说了,你别生气。”
阿畴的呼吸便停顿下来。
他的视线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锁着她,之后以很轻的声音道:“你说。”
于是希锦便宣布道:“我们的六重纬,我已经让人拉着上路了,这一路随着你皇太孙的车马回去,我倒是要看看,这一路税亭,谁敢收我们的税!”
阿畴:“……”
他太阳穴微微抽动。
希锦说完这个,干劲儿便缓缓回来了。
她轻轻攥拳,道:“等到了燕京城,这批货一定要卖个高价!发财了!”
阿畴在片刻沉默后,到底是道:“很好,我们终于可以发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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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时候,希锦其实还是有些担心,毕竟那一批六重纬价格昂贵,且又是挺大一批货,要按照她以往的经验,这么一块肥肉过往的税亭哪肯轻易放过。
况且这么惹眼,别人会不会以后为什么皇太孙带这么一批货。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多虑了,皇太孙就是皇太孙,皇太孙能够得到的便利远不是她能想像的。
尽管他们一路刻意保持低调,也没有通知各州府,但是沿路消息灵通的各州府依然早早筹备迎接,那犊车都是用彩帛扎裹的,还在下榻处备下膳食,膳□□细用心自不必提,就连用具都是一水儿的银碗银盘,其中花费的心思不得不让人叹息。
这一路上但凡落脚之地,全都是各地驿站精心准备好的,在他们歇下后,便有当地官员前来求见,也有一些女眷投了拜帖试图和她拉拢关系。
当然这些阿畴一概拒绝了,他的意思是现阶段他们要尽快赶回去,过去燕京城面见官家。
他看着希锦道:“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人。”
无关紧要的人……
希锦听着这话,开始略些惊讶,这些可都是各地的高官,若是以前他们见都不会见到的,如今阿畴竟然只是淡淡的一句无关紧要。
但是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很是理所当然,也很是习以为常。
希锦很快便想到,以阿畴如今的地位,这些确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她只是惊讶于阿畴竟然适应得这么好。
她不免有些疑惑,在过去阿畴作为赘婿的日子,作为一个商贾之家的赘婿,身份卑微,那样的他又是怎么看待这一切的?
当自己对他冷嘲热讽的时候,要他侍奉自己的时候,他想起曾经的荣华富贵,曾经的尊贵身份,他不会懊恼遗憾吗?
阿畴抬起眼,他看出希锦的疑惑:“又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