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松平常的一个举动,落到此刻餐厅中其他人的眼中,又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在从常宝琴一家这里得知某个爆炸性消息后,一群人先是被惊得面色灰白魂飞魄散,目光直愣愣地追着那个半路杀出来的煞星转。
结果,他们很快被对方可怕的强大气场吓得直哆嗦,慌忙收回视线,只好又去看主座上的老爷子,想琢磨今天这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后就看到,张云江在发现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对一桌佳肴无动于衷后,渐渐神情忧虑,直到对方尝了块糯米藕,才面露喜意。
坐在老人左侧的常宝琴一家,亲耳听见他叫人再去备点糯米藕的叮嘱,顿时满心妒忌加苦涩。
……这会儿他们一大帮人都食不下咽饭不知味的,怎么半点都没入他的眼啊!
这偏心偏得也太明显了!
一时间,餐厅里暗潮涌动,盛大宴席上那盘香甜软糯的糯米藕,竟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承受着作为一种无辜食物本不该面对的压力。
扎着麻花辫的清秀小姑娘盯着它,犹豫片刻,悄悄咽了咽口水,还是将筷子伸向别的冷盘,夹了一片甜咸交织的酱红熏鱼。
何西是货真价实的小朋友,爱吃甜食,所以当然会想吃桂花糖藕。
但她跟张爷爷一样,发现刚退烧的神明大哥哥好像什么都不想吃,除了这道菜。
原来神也会挑食呀。
好好玩。
刚才在厨房里明明还不高兴地猛戳它呢!
所以,何西想了想,自觉地调转了筷子的方向,稚气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点笑意,小声感叹道:“桂花糖藕一定很好吃。”
隔了一位坐在她旁边的郁白没有听清,以为小姑娘在评价哪样菜的味道,便越过谢无昉看过去,应声道:“那你多吃点,够得着吗?你喜欢哪道菜,要不要我帮你夹?”
“不用啦,我能夹到的。”
小女孩仰起脸凑过去,颊边露出若隐若现的小酒窝,笑着同他说悄悄话:“你要专心照顾大哥哥呀。”
见状,郁白微怔,被她的反应可爱到了,也跟着笑起来,温声道:“好,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哦。”
随着他目光一道望来的谢无昉,将全部对话都纳入耳畔,视线短暂停顿,便又静默地移开了。
“嗯!”
何西点点头,端起手边的冰可乐啜了一口,只觉得心情愈发暖洋洋的。
坐在她另一边的袁玉行因为高度接近,倒是听清了那句感叹。
本不嗜甜的老人,闻着浓浓的糯米藕香,再看一旁的郁白和谢无昉似乎吃得相当满意,倒也有几分馋,想夹一块尝尝。
只是小男孩刚伸长胳膊,要对那盘糯米藕落下筷子,就冷不丁地陷进了一片极具压迫感的深海。
那双灰蓝的眼眸隔了一个人望来,眸中没有一丝情绪,却意图明确地是盯着他,冰冷湖泊里隐隐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就像他正意图明确地盯着那盘桂花糖藕一样。
袁玉行的动作霎时僵在了半空中,后背不知不觉间已冷汗涔涔。
不是,今天的谢无昉到底为什么这么恐怖啊!
他压根搞不懂原因,想反思都无从思起,只能归结为是某种人类尚不能理解的物种差异。
被一个平淡眼神吓住的小男孩抖了又抖,最终大汗淋漓地哆嗦着收回了筷子,假装刚才只是在看风景。
……他不吃还不行吗爸爸!!
郁白意外目睹了袁玉行握着筷子在空中打了套颤抖太极拳的古怪一幕,一脸茫然,又觉得好笑。
他收回目光时,身旁的谢无昉正眼眸微垂,安静地吃着糯米藕。
郁白想了想,也吃了一片,唇齿间顿时漾开浓郁的甜味。
他不禁觉得,以后自己再见到这道甜口冷菜,恐怕会下意识地想起那个黑发蓝眸的非人类了。
味道常常成为一种特殊又牢固的烙印,准确地为人们捎来那些与食物伴生的记忆或感觉。
有时是因为难忘的味道而铭记了某些人或事,有时是因为一些别的,才爱上一种味道。
深深喜欢着纯粹甜味的神明,在吃到甜食的时候,又会想起什么呢?
郁白漫无边际地这样想着,浅淡眼瞳里掠过身边男人深黑的发丝,最终落在周围正在说话的人们身上。
席间有人按捺不住,面色变幻半晌后,强装镇定地开口问:“爸,你请来的这几位客人,打算在家里住多久?”
老头子的姿态已经做足了,这几个人的身份几乎没有疑问,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这究竟是借机敲打的下马威,还是铁了心要让后来者上位?
主座上的张云江闻言一愣,当即面露不满,厉声斥责道:“我请来的客人,轮得到你来问安排?”
当着客人的面问这种话,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平日里一贯慈眉善目的老人,此时眼神一冷,骤然显出了生意场上的那份不容置喙的威势来,令一群子女惶恐噤声,心里更加敲起了鼓。
郁白闻声,主动回应道:“小谢的烧已经退了,我们差不多也该告辞——”
他话没说完,张云江就急切地打断道:“不不不,你千万别听他们的话!”
老人很不高兴地瞪了子女们一眼,连声劝道:“你看小谢都没什么胃口,估计只是烧暂时退了,身体肯定没好呢,多住几天,这样我也放心些!”
郁白说:“我怕太打扰了。”
张云江立刻说:“什么打不打扰的,我巴不得你们一直在这住着呢,就怕你们不愿意!”
老人惦念着的仍是偷师学艺和久违热闹,但这话一出,一群人的脸色霎时都变了,仿佛听到了某种世界末日的宣判。
郁白琢磨了一下,隐约猜到这群人大概理解成了什么意思,眼里露出一抹笑,索性将错就错,顺势开了个玩笑:“一直住?那可太久了,哪怕我们愿意,您家人肯定也有意见呀。”
他话音一落,当即有人颤着声附和:“是啊爸,您再考虑考虑……”
张云江本来就对他们的失礼很不满,警告似的瞥过去一眼,堵住了所有将出未出的话语:“他们敢!这个家还没他们插话的份!”
接着,他对郁白认真道:“只要你们愿意,想在这住多久,想什么时候过来,我都欢迎,全听你们的!”
一贯包容忍耐的老人鲜少在子女们前露出强势严厉的一面,霎时间,一群人面面相觑,在巨大的冲击之下,竟都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却从灵魂深处涌出一种将要被人夺走一切的恐惧感。
而且,即将拥有一切的人,甚至还一副不甚热衷的模样,要靠老人反过来竭力相劝。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郁白看着他们一个个宛如下一秒就要心脏病发的表情,心情格外的好,含笑道:“那我们就再打扰几天?”
“好好好!”张云江松了口气,重新笑起来,“中午那会儿,我还答应了小西要教她围棋呢,这下有机会了!”
郁白有点意外,问道:“你要教她下棋?”
他是记得张云江提过一句,何西对围棋颇有悟性。
“对呀,我水平虽然不够高,但教个基础还是可以的!”
老人目光里透出真切的欢喜:“她是真的有悟性,明明之前完全没接触过,但中午在棋室外面听小谢老师教你的时候,好几次脱口而出的反应,比屋里的你快得多呢!”
说着,他意识到有哪里不对,连忙改口道:“哎,小郁医生,我不是想说你笨——”
……好了,现在是真的说出来了。
郁白忍俊不禁道:“没关系,我对围棋确实没有什么天赋,是挺笨的。”
他刚说完,身旁却响起一道沉静笃定的声音。
谢无昉言简意赅地说:“不笨。”
非人类的安慰来得过于及时,郁白便笑得弯起了眼眸,侧眸看他,小声道:“不用安慰我,我不介意这个的,而且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学围棋的时候很笨。”
可男人却认真地说:“我不觉得。”
这下,郁白怔了怔,旋即有些仓促地移开目光,不太敢直视那么坦诚热烈的情绪。
流光溢彩的夜晚里,响起老人开怀的笑声:“你看,老师都不嫌你笨,那就是真的不笨嘛,要相信老师的话!”
其实差点在围棋课上偷偷梦会周公的郁白,被说得更加不好意思了,只好作势动起了筷子,佯装淡定从容。
纤细筷尖夹起一片塞满糯米的糖藕,熟悉的甜味立刻在唇齿间复现。
对许多事都浑然不知的郁白咬了一口藕片,被甜美滋味包裹的同时,也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怪现象。
这盘香甜诱人的桂花糖藕,怎么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吃呢?
他搞不懂原因,所以又咬了一口,心间就只剩下纯粹的甜味了。
……多好吃呀!
第069章 异时35
被两个年轻人包圆的可口冷盘渐渐见了底,郁白一边纳闷着大家为什么不吃,一边又顺手把最后一块糯米藕夹给了谢无昉。
等菜盘一空,候在一旁的佣人就迅速撤下了碟子,送上一盘早已备好的桂花糖藕,份量比先前那盘要大,馥郁甜香依旧。
郁白见状有些惊讶,下意识去看身边的张云江,听见老人满含笑意的声音同时响起:“难得你们爱吃,多吃点!”
然后,郁白就看见今夜始终透着一股生人勿进气场的谢无昉,看了慈眉善目的老人一眼,第一次对其他人主动开口道:“谢谢。”
他话音平淡,张云江却愈发开怀:“哎,客气什么,你们能吃得高兴最重要!对了,要不要换点热的饮料喝?厨房都准备好了,牛奶、黄酒、红枣茶,哦,还有热的巧克力,我看年轻人爱喝这个……”
一旁的小男孩一听到热黄酒,心头就忍不住发痒,脱口而出道:“我想喝黄酒!”
但话音出口,他嗅着周围只可远观不可品尝的桂花糖藕香气,又有点发自灵魂的瑟缩,本能地去问谢无昉:“……那个,我、我能喝吗?”
与其等端上来了才发现不能喝,还是早点征求这位祖宗的意见,免得到时候空欢喜一场。
唉,吃顿饭怎么都这么心惊胆战!
闻言,年轻俊美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似乎是懒得搭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一旁的郁白倒笑了,主动接过话,“我也喝这个吧,一会儿给你倒一点尝尝。”
他在心里感叹,不愧是一心要帮老友出气的袁叔叔,真是铆足了劲要演好父子戏码,效果非常自然和逼真。
冷漠严厉的“父亲”当然是不会接茬的,还得他这个叔叔出马。
“好啊!天冷的时候喝点热黄酒,最舒服了。”
本来就想喝酒的张云江顿时有了伴,更加高兴,主动帮面露忐忑的小朋友说话:“小孩子喝一点点酒没事的,今天机会难得,给小航也倒一点!”
他想,这实在是个美丽珍贵的夜晚,只可惜还少了一个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