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已经是他刻意学习之后的结果。
冰冷的温度被有意识地囚禁在了看似与人类无异的躯壳里,唯有亲密相触时才能察觉到异样。
所以,在什么样的时候,那些冰冷的冬日才会不受控制地脱困而出,本能般汹涌肆虐,甚至覆盖一整个星球?
……在“睡着”的时候。
在祂说过会有后遗症,但依然默不作声地满足他愿望的时候。
郁白的声音极轻,一旁的严璟还没有完全理解,忍不住问:“天气是副作用?什么东西的副作用?”
沉湎于复杂心绪里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仰着头,怔忡地看向窗外那片灰蓝色的天空。
没有温度的日光漫过纱帘与玻璃窗,静静地落在他脸颊,将苍白的肤色照耀得几近透明。
看见这一幕的严璟,便不再问天气了。
他犹豫片刻,问了一个从走进屋里刚看到郁白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小白,你哭了吗?”
在这个小心翼翼的声音里,原本怔然出神的人蓦地别开了脸,颊边浅棕的碎发掠过仍然泛红的眼角。
他似乎觉得这样仍不够掩饰,索性拢起腿,抱膝而坐。
“我才没有哭。”将脑袋埋在膝间的人声音闷闷的,“……是外面太冷了。”
第058章 异时24
外面是真的很冷很冷。
所以拥有柔软棕发的青年像蘑菇一样把自己埋了起来,日光照拂着垂落在白皙手臂上的浅淡发丝,有种快要消失的透明感。
其实他的肩膀没有轻轻颤动,也没有发出抽泣的声音,不像是哭了,看上去仿佛只是埋头坐着而已。
严璟也确实没有见过郁白哭的样子。
连在父亲的葬礼上,他都没有哭。
虽然小白说,那是有天哥打岔的缘故,才害得他没能哭出来。
所以严璟觉得,这一刻没有人打岔的郁白,一定是哭了。
不是被冷空气冻的。
因为他看起来很难过,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严璟在那场葬礼上感觉到的那种难过。
那天,他和其他同学一起,被学校的老师们带领着来吊唁那位素未谋面的市民英雄。
越过灰蒙蒙的人群,严璟看见被簇拥着走进来的那个陌生同学,他有很特别的发色与眸色,穿着纯黑的小西装,洁白的衬衫领子扣得很端正,胸口别着一朵素净的白花。
萦绕着他的黑与白如此浓烈沉郁,令本该温暖的浅棕都褪色成了缄默的冰凉。
原本在心里惦念着今晚父亲会做什么菜的幼年严璟,在呆呆的注视中,竟也跟着一道悲伤起来,扑簌簌地掉下眼泪,逐渐忘了有父母相伴的晚餐。
他哭着想,失去父亲一定是件超级难过的事。
如果换作是他,可能会伤心得想要死掉。
虽然当时的严璟并不知道对方跟父亲的关系怎么样,是否亲近。
但他本能地觉得,那个即使正身处人群也显得孤零零的陌生小男孩,一定很爱很爱自己骤然离世的父亲。
那时候的他还不认识郁白,只是单方面知道这个从英雄父亲上了新闻报纸开始,就在学校里变得最受关注的学生。
直到因为一只落错了地方的纸飞机,两人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好朋友。
彼此最好的,或许也是唯一的、真正的朋友。
后来,严璟才知道,原来郁白没有见过母亲,从小到大,只有待他很好的父亲抚养他长大。
原来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私下里猜测,那个沉默寡言、并不起眼的平凡男人,是以为自己刚放学的儿子就在即将遭遇恐怖灾难的人群中,才会毅然决然地加速撞向那辆发疯的肇事车辆,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那时的郁白,其实被新来的班主任留在了学校里,没能按时走出校门,像平常一样去找下班来接他回家的父亲。
天生棕发的小男孩伏在桌前,不太高兴地写着一封关于自己发色的保证书。
就在笔尖于纸面上轻轻颤动的某一刻,某个再寻常不过的瞬间。
他失去了仅有的全世界。
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往后的十多年里,严璟再也没有看见自己最好的朋友,显露出和葬礼那天一样真切的脆弱与难过,更遑论哭泣。
考砸成全班倒数第二的时候,他没有哭。
填志愿前不知道未来想做什么的时候,他没有哭。
被意外卷进一次又一次戏剧性事件的时候,他没有哭。
知道陪伴自己多年的陈医生打算退休的时候,他也没有哭。
郁白全都很平静地捱了过去,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反而总是语气轻松地转移话题,说起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他是严璟眼中这个世界上胆子最大、最勇敢也最坚强的人。
直到刚才这一刻。
眼眶泛红的他忽然将脑袋埋进了膝间,说都是天气太冷的错。
严璟想,他不会戳穿这个听上去很有说服力的借口的。
埋头坐在墙边的棕发青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动不动地,露出一截苍白脆弱的脖颈,在太过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伶仃。
所以陪他坐在一旁的朋友想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灰蓝的冬日,很小声地开口。
“外面真冷啊,我有点想念全球变暖了。”
严璟自言自语地说:“哪怕把温室效应算到我一个人头上……也行,我可以忍的。”
墙边像要独自发霉的棕色蘑菇,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动了动。
见状,严璟仿佛受到鼓舞,继续自言自语了下去:“不知道科学家会怎么给这次降温找理由,世界末日好像太宽泛了,而且上次就说是世界末日,现在还是世界末日?太敷衍了吧!”
“说起来,天气这么极端的从热变冷,我记得以前地理课上是不是学过类似的气候现象,叫什么来着?”
严璟努力地回忆着脑海里所剩无几的学生时代习得的知识:“好像是厄……厄什么?”
棕色蘑菇又动了动,似乎在跟着他一起回想。
不太聪明的肌肉男冥思苦想着,猛然间福至心灵,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厄瓜多尔和拉拉娜!”
他话音落下的刹那,墙边的棕色蘑菇蓦地僵了僵,脱口而出道:“是厄尔尼诺和拉尼娜!”
埋在膝间的声音依然闷闷的,不曾抬头,也没有明显的哭腔,只透出一种好像很受不了他的生动气息。
闻言,严璟松了口气,傻笑着挠挠头:“……哈哈,原来是厄、厄尔尼诺和拉尼娜。”
把自己团成一团的蘑菇忍不住吐槽他:“你为什么能记得这么乱七八糟,地理老师听到会气死的。”
“我是倒数第一嘛。”严璟坦然地说,“他早就被我气死过好多次了。”
“你怎么还挺骄傲的?”
“当然骄傲啊,起码我毕业以后没有在扫大街。”严璟挺挺肌肉发达的胸膛,随口说,“他们都觉得我以后是扫大街的料,或者扫殡仪馆。”
“……嗯。”蘑菇顿了顿,便改了口,“气死他们算了。”
严璟嘿嘿一笑,理直气壮地捍卫着自己的错误:“我就知道你宠我,还是厄瓜多尔和拉拉娜听起来比较可爱吧?”
蘑菇闷闷的声音因而更鲜活了,不忘继续吐槽他:“可爱个屁。”
隔着玻璃窗照进房间的静默日光,好像也有了一点点温度。
短暂的安静后,那颗埋头抱着膝盖的棕色蘑菇,冷不丁地说:“我知道多出来的那个枕头是哪来的了。”
“枕头?什么枕头?”
“上午我起床的时候,看到有个枕头盖住了我忘记开静音的手机,但我床上明明已经有四个枕头了……原来那个枕头不是我自己嫌吵才盖上的。”
他说得那么没头没尾、零零落落,严璟没有听懂,但不妨碍他接话。
严璟认真地叮嘱道:“那你记得把多出来的枕头还回去。”
铺散在臂弯的棕发动了动,蘑菇把脑袋埋得更深了一点,很小声地应下:“……我会的。”
片刻后,他又语气恍然地说:“我今天发现,我好像是个手控。”
“哎?”严璟十分意外,“手控?你吗?”
继围棋之后,他是第二次听到小白说起有什么爱好。
他思考了一下,竟有种仿佛感同身受的兴奋,连忙好奇地问:“你喜欢什么样的手?”
“好看的手吧。”
“手控当然是喜欢好看的手啊!还能喜欢难看的?我是问具体什么样子嘛!”
棕色蘑菇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画面,缓慢地回答他的提问。
“肤色要白皙干净,手指修长匀称,关节要很漂亮,有一点清瘦的骨感……但又很有力量感。”
而严璟打量着好友垂在身侧的指尖,起初还以为他是在自恋。
直到说起最后的形容词,才不像是在说自己的手。
小白的手也好看,但没有什么力量感,整个人都太纤细和白皙了一点,是严璟一拳能打倒一个的程度。
“听描述就是很好看的手。”
严璟若有所思地附和了一声,同时又有点心痒痒,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手伸过去:“看看我的!”
把自己困在墙角的蘑菇终于循声抬起了头。
他发丝凌乱,眼角的薄红已经褪去,即使有泪水也早就被臂弯拭去,看起来好像真的没有哭,浅淡的眼瞳有点迷茫地望过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脸期待的肌肉男举着手凑上来,先给他手背,又给他看手心,展示得十分全面,顺便得意洋洋地炫耀着。
“我的手很有力量感吧!”
是很有力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