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真是时而过分抽离,时而过分敏锐,听不懂关于柯基名字的笑点,却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这才过去多久,曾经在循环里初次遇见时,还会很不确定地问他是不是在生气的人,如今竟然已经能从细微的神情里,暗自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开心了。
……真是可怕的学习速度。
郁白想,今天非人类问的这个问题,恐怕是没法再用拖延或欺骗的方式糊弄过去了。
他问得那么认真,以至于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转移话题。
郁白看着对方始终没有移开的灰蓝目光,在好好回答之前,先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喊了一声:“中场休息了!”
现在不是学围棋时间了,不准再偷听。
清澈明亮的话音落下,门外霎时传来一连串慌里慌张的脚步声。
以及各不相同的三道话语声。
“……咳!我怎么散步到这里来了!”
这是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老人。
“唉呀张伟怎么到处乱跑!我去追它!”
这是本来就没个正形的老小孩。
“小白哥哥对不起哦,我们不偷看了。”
这是最诚实也最不加掩饰的小女孩。
蹲在地上的何西站起来离开前,还懂事地帮棋室里的人关上了门,怕他们再被打扰。
木格移门被轻轻拉上,清淡的声响如列车渐渐远去,初夏的阳光依旧热烈鲜明,铺满了整间典雅诗意的棋室。
近处便只剩下目光沉静的男人了。
棋桌另一侧的蒲团上,端坐着的郁白在等屋外的人彻底走远,不知不觉间,竟看得出了一会儿神。
窗外树木蓊郁,气温燥热,偶有悠长的蝉鸣,仿佛一副既宁静又浓烈的夏日油画。
那双世间罕有的异色眼眸,比远处蔚蓝的天空还要剔透美丽。
直到又一声遥远的蝉鸣响起。
郁白才蓦然回神,总算收起了乱飘的心绪,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我可能确实不是很喜欢围棋,也没有什么天赋,而且,围棋比我之前想象得更难学,所以总是走神……抱歉。”
他先拾起了谢无昉前面下过的结论,老实地承认错误。
谢无昉静静听着,问道:“那之前你为什么说想学?”
“而且,你今天很着急地要来棋室。”
……因为人类是一款经常死要面子活受罪,总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的笨蛋!
郁白在心里给了自己一拳,语气十分诚恳地给出一个尽量让人类看起来不那么傻的答案。
“因为我看你下棋的时候觉得很厉害,看得特别专心,就以为自己想学围棋。”
为什么看得特别专心呢?
……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手控的部分就不必提起!
幸好,谢无昉听到他这样说之后,没有再问为什么。
男人的视野里已不再有围棋,而是再一次问起那个问题。
“你不喜欢围棋。”他问,“那什么才能让你开心?”
郁白反射性地回答:“其实我现在就很开心……真的。”
因为他不用再假装自己想学围棋了,整个人都轻松了好多,如释重负。
也因为忽然发现有人这么关心自己。
……哦,不是人。
“很多事都能让我开心。”
为了给自己的答案增加说服力,郁白尝试举例:“比如听到小狗有个奇怪的名字,或是发现今天的天气特别好。”
“又或者是,知道他们三个躲在门口偷偷听课,觉得很好玩,就也会感到开心。”
可是他这样说下去,同时注视着对面正安静聆听的男人,却渐渐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些好像不是谢无昉想要的答案。
那双灰蓝的眼眸格外的静,其间悄然蔓延着一种无声的等待。
郁白因而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件事。
此刻的他为什么会在这间素净雅致的棋室里学围棋?
本该在一顿热闹晚餐后就与张云江告别的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古朴幽静的庭院大宅,度过奇遇般的一晚呢?
是因为谢无昉忽然提出了下棋的事。
当时的郁白以为只是误打误撞的巧合,还庆幸着这个巧合的发生,让袁玉行有了名正言顺与老友再多待一阵的机会。
而昨晚在套房里聊天时,谢无昉问过他,今天为什么难过。
散落的碎片一下子连成了线。
所以……谢无昉是因为发现了本要与老人告别的他心情低落,又想起他曾经说过特别想学围棋,才会在席间突然提起下棋的事吗?
是想让原本很难过的自己开心起来。
是他做的,能令郁白开心的事。
而不是奇怪的小狗名字、地球上的好天气、躲在外面偷偷听讲的人类……这些表面上似乎与谢无昉没有关系的事。
可其实,这些开心的事恰恰都是因为谢无昉,才降临到他身边的。
如果不是这个住在他家隔壁的非人类,他仍过着平静庸常的日子,不会认识一只叫张伟的柯基,不会试图去了解难学的围棋,也不会看到此时此刻的美丽天气。
那场突如其来的时间循环,那份以永恒为名的珍贵礼物,以及之后莫名乱来将他们卷入异时空的完蛋,带给他的绝不仅仅是麻烦和痛苦。
还有很多鲜活灿烂、难以用任何语言准确描绘的美丽心情。
这样奇遇般的相逢与相处,就已经让他很开心了。
谢无昉不需要再为他做任何别的事。
想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的郁白,正要告诉身边人自己的心情,却先听见了谢无昉的声音。
“你想离开这个时空,回到现实世界,是吗?”
陷入思绪的郁白沉默了太久,始终注视着他的男人便先一步开口了。
闻言,郁白短暂地怔忡片刻。
其实距离一行人被卷入这个时空,总共才过去了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只是中间发生了太多的事,令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穿越之初最关心的那件事:离开这个时空的方式。
郁白甚至是主动不去想这个问题。
或许是因为,在眼下的时空里,逃离了家暴的小女孩会露出天真快乐的笑容,本已逝去的老人可以同他们聊起午餐的菜式,黯然神伤的生者则能在稚童的躯壳里肆无忌惮地哭泣。
……还有,不用记挂着上班或赶稿的严璟与他,像回到了学生时代的酷热暑假,暂时丢开不想写的作业,结伴而行,自由又快乐地消磨着本应无所事事的夏日时光。
他想离开这个时空,回到现实世界吗?
“是。”郁白轻声回答他,“我得回去。”
如果这两个时空只能存在一个的话。
但这显然是个毫无疑问的如果。
在完蛋导致袁玉行无故变成小孩模样的时候,郁白问过谢无昉,这个小球以后还会造成什么样的意外,比如万一里面的时空不小心漏出来,会不会造成什么悖论之类的,把地球炸了?
谢无昉的回答是有可能。
要是只能存在一个时空,郁白会选择那个有着金色电梯的现实世界,而不是眼下这个或许更美好的时空。
当然,前提是他能找到离开的方式。
听他极轻的声音,谢无昉沉默了一下,问:“为什么?”
“在这个时空里,你开心的时候更多。”
……怎么还在惦记开心的问题。
郁白忍不住笑了,浅淡的眼瞳中闪烁着笑意。
“对我来说是这样,但对别人却不一定是。”
现实世界和这个时空,是从他在心理咨询室讲完水管小星星故事后的那一刻,开始变得不同的。
类似于由一个选择开始了分岔的平行时空。
本来两者之间的区别不大,绝大多数普通人的生活轨迹都没有被郁白影响,即使有影响,范围也局限在群星市之内。
但就在他拽着谢无昉跑出派出所的那一刻,引发了全球性的天空异象。
即使现实世界里后来也出现了这个异象,但出现的时间点不同,郁白不确定这会改变多少人的人生轨迹。
要是现实世界中某个原本正常度过了昨天下午的人,却在这个时空里因为陡然出现的异象发生了什么意外呢?
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或许就能在千里之外掀起一场飓风。
这场飓风发生在九天前,或是九天后,也会影响无数人的命运。
人类从来都生活在这样一种紧密关联、互相影响着的链条中。
郁白不愿意为了自己的那一点私心,去主动改变无数陌生人原有的命运。
“而且,”他继续说下去,“回到现实世界之后,我也会有很多开心的时刻。”
可谢无昉却问:“别人?”
“对,地球上的其他所有人。”郁白解释道,“我不想贸然改变他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