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么没头没尾的一行字,张云江却因此相信了郁白编织的那个故事,还放心地同他一道来吃晚餐。
老人目光复杂地掠过纸上的这行字,双手不自觉地便横亘在胸前,感慨道:“老袁他从小就任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老样子,人说跑就跑。”
“从小?”郁白面露惊诧,忍不住瞄了一眼此刻正是年幼模样的袁玉行,紧张道,“你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吗?”
袁叔叔的胆子居然这么大,小时候认识还敢过来?!
“是啊,得有五十多年了。”张云江笑着陷入了回忆,“我想想,那时候他应该是十四五岁吧,我比他大三岁,所以他叫我一声师兄。”
……那还好。
十四五岁的少年和六七岁的小孩,差别还是很大的。
怪不得敢过来。
郁白无声地松了口气,忍不住问:“师兄?”
他此前一直以为两人只是会在公园结伴下棋的朋友而已。
“年轻的时候,我们拜在同一个老师门下学围棋,算是师兄弟。”
张云江语气平淡地解释给他听,眼角皱纹随着笑容愈深:“当然,都没学出什么名堂来,所以到老了再碰见,也只能是在公园里下下棋,而且,还下不过刚刚学棋的年轻人呢!”
他说着,视线随之落到了一言不发的谢无昉身上,苍老的眼睛里饱含怅然,和几分静静的叹羡。
“年轻多好,你们的未来还长着啊。”他说,“老袁一把年纪了,居然又有了年轻时那股不顾一切的劲头,今天看到纸条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料到。”
“但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张云江含笑叹息着,对郁白身边的谢无昉说:“多亏你今天赢了他,不然还激不起他这份心气来,谢谢你。”
“你在围棋上真的很有天赋,应该继续学下去的。”
他真心实意地说完,顿了顿,又自己否定道:“不过,你学一样新事物那么快,想来在其他事上也会相当厉害……不必耗在这门无用的学问上。”
“真想知道老袁跟你聊过之后,顿悟了什么。”老人最后喃喃道,“我等着看他回来杀我个丢盔弃甲,就是不知道要等几天。”
黑发蓝眸的年轻人静静听着,并没有应声。
而神情恍惚的张云江从遥远的往事中回过神来,连忙道:“对不起,我怎么一个人说了一大堆,真是年纪大了——”
他道着歉,却看见正对面的桌子上,无声地落下了两滴晶莹的水珠。
从刚见面起表现就很奇怪的小男孩,此刻压低了脑袋,但谁都能从颤抖的肩膀里发觉,他在哭,眼泪像决了堤一样砸下来,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
他好像在说:“……还能等几天呢。”
张云江没有听清,不知所措地看向其他人:“小航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又哭了?”
袁玉行用哽咽的声音嘴硬道:“我没哭,我是被辣到了。”
而他斜对面模样吓人的肌肉男,居然也眼睛泛红,正在偷偷抹眼泪,闻声附和道:“我也是辣的。”
旁边的小女孩则轻手轻脚地拿来了桌上的纸巾,一张张抽出来,懂事地递给这两个被空气辣哭的人,小声问:“要不要喝水?”
张云江更加茫然了,下意识去看桌面上这些基本吃光的菜。
糖醋里脊、红烧肉、小鸡炖蘑菇……花花绿绿一桌子,味道都很好,可哪有菜是辣的呀!
隔着金黄甜脆的地瓜与蓬松如云的糖丝,一头雾水的老人讷讷失语,而郁白同样没有说话,总是很清澈干净的浅棕眼瞳里,难得涌动着一些幽深难辨的东西。
唯一不起波澜的灰蓝眼眸,掠过了这一切风景,最终停格在那抹似乎很难过的温暖棕色上。
浓郁的甜味仍蔓延在呼吸中。
忽然间,一道有些冷淡的磁性声音打破了这阵凝固的沉默。
“下午的时候,你说想让我教你下棋。”
一桌人都惊讶地望过去。
是几乎从没有主动跟他们说过话的谢无昉。
他正看着那个一头银发的老人。
张云江一愣,连忙道:“对,我是问过你。”
谢无昉说:“我现在已经学会了规则,但不确定学会了多少。”
闻言,张云江反应了一会儿,随即眼睛一亮,试探着问:“那你的意思是想找人练练吗?……是要教我们俩下棋吗?”
“我想找你下棋作为练习。”谢无昉说得坦然,“但不想教你。”
张云江意外之余,欣然答应:“那也足够了!下午你只是跟老袁下了一局,虽然那一局很特殊,等于是跟我下了一遍,但无论如何,从下午开始,我就很想真的跟你下几局,哪怕是单纯的对局,也够我学到很多东西了。”
“我们什么时候下?”他的语气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抬手去看表上的时间,“现在八点多了……对你们来说会不会太晚?或者明天约个时间?你方便吗?”
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对话里,空气中弥漫的忧愁悄然淡去,那抹温暖的浅棕好像也重新明媚了起来。
“不晚,就今天。”将变化尽收眼底的谢无昉因而继续说了下去,“明天没有时间。”
张云江很高兴,也不多问,当即思索起来:“好好好,就今晚!我看看去哪里合适……”
老人盘算地方的时候,郁白则好奇地望过去:“明天你有什么事吗?”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谢无昉提前安排了尚未到来的日子。
以防万一,郁白怕这是对非人类来说不太可能的托词,所以特意凑过去了一些,问得很小声。
要是谢无昉诚实地说其实没什么事,被张云江当场听见,就不好了。
郁白满怀好奇,抛出一个细小轻盈的疑问,换来的答案却格外笃定。
昏黄光线下,那片灰蓝的湖水悄然向他倾来,落在耳畔的声音沉静有力。
“明天要教你。”
第045章 异时11
听见这句回答,郁白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明天要教他?
教他什么……?
浅棕眼眸里漫开一时间没能领会的迷茫,让平日里总是很冷静淡定的人,忽然显露出几分简单纯粹的稚拙。
而近在咫尺的男人似乎没有读懂他的疑惑,四目相对中,幽蓝湖水还是那样波光粼粼,倒映出那个此刻神情懵懂的青年。
反倒是一旁正很兴奋的老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他很快将视线投了过来,没按捺住心头的惊讶,问道:“小郁医生,你也下围棋呀?!”
小郁医生呆了一下,本能地要否认:“啊?我不……”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仓促收住了话头,错愕地瞪了一眼身边的人。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学围棋——!
男人仍注视着他,俊美的面孔上似乎将要露出一丝疑惑。
在这个瞬间,郁白硬生生地挪开了视线。
好吧,他是说过。
他不仅说过自己特别想学围棋,还说过明天一定。
……
干嘛记性这么好啊!!
果然是非人类!完全读不懂人类的潜台词!
郁白彻底反应过来,心头是一片欲哭无泪的荒凉,白皙的脸颊上却蓦地漾开了一片薄红。
自从遇到这家伙开始,他社死羞愤的次数加起来,简直比本来就很跌宕起伏的人生前二十多年里还要多。
而且为了人类的面子,他只能默默咽下这碗苦水。
郁白的否认已经说到一半,为了避免谢无昉生疑,他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机智地接上了自己的话:“我不……不怎么会下围棋,所以才需要人教啊。”
“哦!”张云江当即点点头,“原来你对围棋有兴趣啊。”
接着,他恍然大悟道:“也对,我想起来,下午那会儿,是你领着小谢同志在公园里看棋的,不过我当时以为,你对象棋更感兴趣呢……”
郁白听着他喃喃的回忆,连忙打断:“不不不!是围棋,我对围棋感兴趣!”
听见老人提起了自己没有的记忆,谢无昉便静静地望过去,听得很专注。
郁白见状,心头顿时敲响了剧烈的警钟,忙不迭地加上一句。
“——当然,主要是他感兴趣!”
因为下午他在跟谢无昉解释前情提要的时候,说的版本是,两人路过太阳公园时,后者对围棋感兴趣,就当场学了一下。
当时谢无昉听完后,还若有所思地反问了一句:“我对围棋感兴趣?”
……
当然不了。
是郁白特地拉着他去看棋,想要借此测试他的学习能力而已。
后来是因为阴差阳错,在臭棋篓子袁老头的掺和下,谢无昉才临时学了围棋,而不是郁白原本打算让他学的,单局用时更短的象棋。
差点又给人类丢脸的郁白,勉强把这个小小的谎言圆了过去,感觉这顿饭吃得简直像坐过山车一样刺激。
郁白就有些幽怨地看了一眼对此一无所知的银发老人。
他记得那天张云江明明在一本正经地盯着棋盘看,怎么还有功夫关心周围路过的陌生人在干什么。
下棋的时候能不能专心一点啊!
正面露感慨的张云江对上他的眼神,有点困惑,同时又发现了有哪里不对。
老人很关切地问:“小郁医生,你的脸怎么……”
红字尚未出口,郁白别开脸,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因为全球变暖!”
“……”老人更困惑了,“啊?什么?”
一旁正用纸巾擦眼泪的肌肉男随口附和:“对,就是全球变暖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