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佣取下脖子上的丝巾,在季鹤的脖颈间缠了几圈,遮住他的脸:“到了机场,你告诉他们你的身份证丢了,开临时证明,到时候就能登机了。”
“不,”季鹤拽住即将返回的女佣,“跟我一起走吧,檀景执不会放过你的,你不可以因为我——”
“我可以,季鹤,”女佣轻轻咬字,第一次叫出季鹤的名字,她突然用手覆上额头,掀开平时厚重的刘海,然后挡住自己有伤疤的半张脸,“你还记得我吗?”
季鹤大喘着气,他竭力屏住心神,将那张脸拼凑完整,记忆似乎裂开了小口,瞳孔猛然收缩。
女佣看到他的反应,顿时泪如雨下。
“季鹤,当时、当时只有你愿意替我说话,只有你帮我捡那些照片,”女孩儿泣不成声,“高中那年,我爸爸赌博,逼我去裸贷,可他拿了钱就跑了,留我跟妈妈两个人,有一天,她也像你一样,被打得遍体鳞伤,躺在浴缸里,我发现的时候,她身子都僵了……”
“不、不,你跟我走,我会,”季鹤哽咽着请求,“我会像以前那样护着你,你别怕,我们一起离开!”
“我不能走,”女孩儿哀伤地望着季鹤,“退学以后,我被高利贷的人卖到夜场,有一个有家室的顾客,他老婆发现了我,拿剪刀剪烂了我的脸。我甚至感到开心,因为再也没有人点我了,陪客的日子我熬得生不如死……是檀先生救了我,他原本不愿意要我的,可、可他知道我也在一高二十班上过学,就肯了。在你住进别墅后,我就突然明白,是因为你,他才留下我。”
“我原本就打算去死的,”女孩儿擦掉眼泪,推开季鹤的手,将车门重重地堵好,“是你救了我,你是个好人,所以也应该得到善果。”
车子缓缓开动,俯身在窗户上的季鹤看到站在通道口的女孩儿,冷风吹乱了她的刘海,那总是掩盖在阴影里面容,现在光明正大地微笑着,她动了动漂亮的嘴巴,口型是:
“走吧,找到他。”
等到车尾气散尽,日光偏转,感受不到暖意的女佣脊背一阵发麻,她转身返回时,骤然意识到一道目光,仰高头才看见,落地窗前面无表情的檀景执,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我不会罚你,你也不用着急寻死。”
檀景执告诉女佣,在干净的窗户玻璃上碾灭烟段:“回去休息吧,过几天再回来。”
他的口气很轻松,并没有因为季鹤的逃跑而生气,更没有迁怒帮忙策划的女佣,好像她俩是在闹什么离家出走的笑话。
檀景执离开以后,女佣大汗淋漓地瘫坐在地上,她这时候还不懂得檀景执的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几天以后,冷冬数月都在策划逃跑的季鹤,料峭春寒的深夜,再次回到了原点。
正如檀景执料想的一般,季鹤一定会回来,而且是马不停蹄地回来,因为那架飞机落地的城市,根本就没有他日思夜想的人。
“他在哪里?告诉我,”季鹤拼尽全力攥住浑身烟气的檀景执,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究竟把他弄到什么地方了,说话啊,说啊!”
檀景执眼底融有笑意,似乎为自己的预知而感到欣慰,他看着在自己身前如此发狂的季鹤,竟如往常般的语气,提出交易。
“再为我弹一曲,我便告诉你,”檀景执抓住季鹤的左腕,轻声说,“你走得这么决绝,只顾着找他,连琴也不要了,可我,还为你留着。”
季鹤一下子安静了,他说好,接着腿脚不稳地走到湖心,坐在亭子里,偏头询问檀景执想听什么。
没等檀景执开口,季鹤又笑道:“普庵咒,怎么样,这首曲子,别人一次都没有听完过。这次,我不会停,是为你弹。”
檀景执罕见地愣在原地,刚才失控尖叫的季鹤,短时间内转了性子,软声软语地讨好自己,他忍不住拧紧眉头,又在琴声撩拨间,眉眼松动。
一曲很快,弹完最后的尾音,季鹤停了下来,双目失神地问:“其实你不打算告诉我的,对吗?”
檀景执沉默回应,季鹤悲怆地笑了两声,他缓缓站起身,十根手指卡进锋利的琴弦,惨白的皮肤立刻氤出血珠,第一根弦铮断时,是划破空气的一声响音,同时深深刺破了季鹤的手掌,这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季鹤却咬牙没有出声。
檀景执看清他在干什么之后,立刻上前阻拦,然后砰得一下,季鹤掀翻了整架古琴。
他不管不顾,面无表情地走向前,几乎贴在檀景执的胸前,檀景执以为他要屈服讨好时,季鹤只展现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昏暗的夜色里,檀景执清晰地看见季鹤手里紧紧握住的宝石翎羽,是凤冠上最珍贵的那片,纤长锋利。
季鹤的右手,放在檀景执心脏的位置,紧密的律动几乎冲破了胸膛,在他失神的片刻,忽然一阵尖锐的疼痛,季鹤手里那支翎羽,垂直刺穿手掌,也刺破了檀景执的黑色衬衣。
“你疯了!”檀景执颤抖不已,大声吼道。
“我弹不了了,”季鹤脸上的血丝褪得没有人气,他疲惫而痛苦地逼问檀景执,“你还喜欢我什么?”
这是一个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好像檀景执接下来每一个字都会被季鹤精心摧毁掉,他可以毁掉弹琴练字的手,毁掉被人惦记的脸,甚至毁掉自己的生命,然而季鹤不可以摧毁的是尊严,他永远都不能受制于人,依阿取容,即便是请求,也必定是逼人退让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