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横林鼓了鼓嘴,模仿救护车的声音:“不是,救护车是这么叫的。”
“他比我家老头幸运,离医院这么近被拉走的,我家老头是大晚上,我家远,得有个七八公里,我当时忙坏了,一个劲儿地想打车快还是救护车快,也怪我不会开车……哎,就要这箱奶吧,自己家喝的,要高钙的……”
大妈倾诉完,手掌才放在挑选良久的奶箱把手上用力掂了起来,她正要付钱,站她面前的高个男孩儿飞似的冲了出去,仓皇得差点儿把堵在门口的他撞翻。
老板从柜台前挤出来,问跳脚气急的大妈救护车拉得谁。
大妈边骂边说,老板得知脸色僵了片刻,才吐了句:“老人是他家的。”
僵色跟随言语传递到大妈脸面,她手一顿,奶箱从架子上倒在地上。
老板帮她拾起来,随手拿毛巾甩了甩:“自己家喝的皮破了不碍事,给你便宜,五十拿走吧……”
第七十四章 君子
季君死了,像把忽然散架的陈年旧椅,倒在公园的绿地。
他生前不正经,爱开玩笑,死得也滑稽不已,不幸的起始、折磨他多时的胃癌并没有打败他,反而是多年罔顾的心脏病,厚积薄发,一下子就能把他带走。
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生命终止的步骤太快,快到让人不可置信,来不及痛苦,赶来的季鹤麻木地站在手术室门口,面无表情,脖颈细微的抽搐牵动他的头脸,无法控制地偏上数下。
乔横林颤抖不已,腿脚软得站不住,他想叫季鹤的名字,嗓音被完全剥夺了似的,气音也顶不出来。
季鹤在死亡通知书上签了字,没多做停留,他转身就走,乔横林跟着他,来到季君住过的病房,看着季鹤慢慢拉动抽屉,在里面翻找什么,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大力拖出床底的行李箱,把里面的衣服全部惯在地上,床单、枕头、毛毯,紧接着一个个地摔出去。
“季鹤……季鹤……别这样……别这样!”
乔横林害怕地叫道,冲过去抱住站在原地喘气、两眼昏黑的季鹤,泪水后知后觉地淌了下来,他泣不成声,说都怪我都怪我,是我的错。
什么都没留下,只言片语、东西物件。
公园摔在轮椅下的平板被发现时,磕碎的屏幕折出黄绿色的竖条光,上面的视频仍在播放,不是他平常缠着乔横林下载的肥皂电视剧,是个经典且烂俗的恐怖鬼片。
季君以前从不看这些,他说他胆小,容易被吓死。
季鹤嘴角怪异地扯动,看着乔横林微笑了下,像是嘲笑季君求死方式的滑稽可笑,但这样的表情转瞬即逝,又恢复如常了。
“平板、平板是我、是我……”
季鹤听到乔横林哆嗦的解释,眉毛蛮横地凝了起来,吊梢的眼角因瞪眼用力泛出红晕,他大声斥道。
“是他自己要死的!是他自己!他自己要死,他早就想死,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预谋!你哄着他求着他也没用,他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你不在乎任何人,他从来都这样自私,从小到大!”
乔横林似乎能够明白季鹤为什么发脾气,但又想要理解季君的选择,他怔然站立,没做辩驳,痛苦且茫然的目光令季鹤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季鹤转身离开,乔横林跟在他身后,季鹤去哪儿他就去哪儿,踩着颀长的影子亦步亦趋,仿佛两人之间真的有根韧性极佳的松紧带,拉长压缩,却不会断,不能断。
幸好季鹤根本没有地方去,从出生到成人,他十八年的时光只在书店和学校的两点一线,单一无趣,毫无消遣。
即便伤心也只能缩在排排书柜隔出的狭小卧室,安静地等待痛苦从头到尾,在身体里流转个遍。
书没了,柜子也没了,店里落灰的地板上只遗留了盛放古琴的木色茶几,檀景执买了又弃的琴死尸一般地横躺,蜷缩良久的季鹤爬起来,手指艰难地触碰琴弦。
琴音颤动,守在一旁的乔横林坐到铺子外面,路灯开着,桂花树叶影的婆娑拖拽台阶上银白的光亮,风声响起,他才会出声哭泣,风声息落,极力隐忍的抽噎也会随之而去。
他不允许任何东西打扰断续的琴音,于是跳起来捕在树上恼人的蝉,陆续抓了七八只,捏着翅膀摔得远些。
有执意飞回来的黑蝉,乔横林也不会将他们处死,只是一遍一遍地扔出去,只要让书店清清静静就好。
一直到路灯熄灭,太阳从云层破出,乔横林意识到天亮了。
他浑浑噩噩地掀开门帘,看到弹足一夜古琴的季鹤,十指开始向外渗血,他不敢劝,鼻子酸涩地拿来纱布。
季鹤顺从地任乔横林摆弄,眼睛被阳光刺了下轻轻眯了起来,很快又舒展,目光静静地搁置在乔横林的肩颈上。
对季君不满、怨气深重的季鹤,却愿意为他找他想要的绿色湖泊,搂着尸体火化后的骨灰,找遍了大大小小的公园。
有湖的公园不少,绿颜色的却没有一个。
午后的日头烈了,他们两个人满脸是汗,随便找到一个长椅坐着,季鹤脸色苍白,没有力气,闭眼靠在乔横林的大臂,缓慢地呼吸着。
没过太久,乔横林突然叫道:“是绿色。”
季鹤睁开眼睛,云层里扑下来的太阳光移转着,湖泊周围的树影一个一个掉进水面,浅淡的湖泊慢慢变了颜色,很快绿油油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