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鹤的唇好似被这滴外流的血夺去了气色,他聚了目光,奋力推开桎梏,从乔横林颤巍的手心攥住手机,接完了医院的电话。
跟季君同一病房的热心大叔在夜里下了病危通知书,天亮以后,护士抽走了他躺过的床单。
没多久,季君晕倒在卫生间的洗面池旁,水池浸满了咳出的淤血。
手术室的灯灭了,转入重症监护病房的季君没办法接待任何人的探望,尽管除了黄秋风以外,只有他两个儿子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守护。
乔横林浑身哆嗦,牙齿把手背撕咬得又青又紫,他不敢掉泪也不敢说话,离季鹤远远的,捂住双耳躲避时钟指针摆动的声响,滴滴答答,从长廊尽头传出,好似催促着生命走动。
接近入夏的天气,医院依旧阴冷逼人,任何形式的抚慰都是虚假和残忍,忍受恐惧这件事注定只能变得孤立。
窗户斜切的夕阳割在季鹤面无表情的脸上,光洁的额头和松散的秀发承接了落日的余晖,阴影为界限的下半张脸寡淡至极,终于,他动了动干涩的唇。
“到时间了,我要回去。”
他在乔横林仓皇的目光中站了起来,径直往外走去。
乔横林反应回神,知道他说的是回去给那个男人弹琴,于是乔横林没有追出去,他替季鹤守在病房外面。
在相同的时间,檀景执如约出现,带来修复完好的古琴,闭门谢客的书店请了他进去,季鹤平静地对他说。
“上次的课被中断了,我给你补回来。”
檀景执没有异议,他倚靠在墙面一侧,听完季鹤弹完上次没听完的曲子。
季鹤舒了口气,略微仰脸,眼下的乌青更衬了他脸色的苍白,曲毕之后的几分钟内,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拨弄琴弦。
檀景执等待着,对他表露出极大的耐心,他知道季鹤会开口。
“如果可以,我能预支这个月的课费吗?”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毕竟现在大街上随便一个补习班都是按月按学期缴费。
但既然约定在先,临时要变化必须也需上课的檀景执点头应允才行。
“或者,我可以多给你弹几曲,现在。”
檀景执淡淡笑了笑,绕到茶几旁,指尖在季鹤侧脸的发丝上随意地抚了一下。
轻佻的动作被季鹤蹙眉躲避,檀景执也不恼火,缓慢地吐出字句。
“恰巧我今天的时间充裕,不过,”檀景执话锋一转,“你拿什么保持弹琴的水准,快要睡着的眼皮,死白的嘴唇还是……”
檀景执攥住季鹤的腕子,散漫地盯着看了几个来回:“漂亮得不像样子却总是打颤的指骨。”
季鹤吃痛地拧眉,想要挣脱却不得,檀景执瞧着轻松,力气却大到手腕生疼,削薄的皮肉像被攥碎揉碎了。
“一曲,弹我想听的,”檀景执冷下脸,“你要是猜得对,也省去浪费时间,我出十倍价钱。”
檀景执松手,这次没有移步到旁边,而是在原地站定,俯视的身姿在温润的琴身投下一道深色的阴影,同样遮住了季鹤眼前的光亮。
弦几乎看不清了,季鹤屏息凝神,他并非在意这个,从小抚到大的琴,怎么会不清楚弦的位置。
这些天,不论他弹什么曲子,檀景执都没有任何能探出喜恶的表情流露,像颗滴水不进的顽石,令人捉摸不透。
季鹤当然能弹些外行人挺起来花样翻新的曲子,又或者古朴经典的琴音听起来更顺他的耳。
檀景执留意到季鹤的脖颈沁出细密的汗,知道他感到为难,可倏忽的,季鹤的表情变了,与其说是放松,反而是因为无望所以不再挂意。
季鹤手腕低垂,轻轻合闭的眼皮久违地休息,没什么顾虑的,他拨弄的几个音是普庵咒,这首他心头偏爱,却很久没再弹过。
小时候的夏天,关了风扇乔横林就热得睡不着觉,后来他一弹这首曲子,不通音律的乔横林便昏昏沉沉地睡了,所以他从来没有听过一首完整的曲调。
弹得最久的一次,也阴差阳错地被打断了。
想到这儿,季鹤思绪恍惚了下,唇角几乎不可见地扯动出一个浅淡的弧度,他太久没有笑,好像没办法适应般,肌肉僵硬,便愈发提醒他在笑。
在他表情微变的瞬间,遽然听到了低沉的颤笑,起先有所压抑,短短几秒,就已变成喉头翻滚的大笑。
季鹤不得已阻断琴音,这一次,也没有弹完。
他不明就里地睁开双眼,檀景执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毫不在意地盯着季鹤,盛放不下的笑意溢出了眼角唇边,这幅矜贵沉稳的模样行不合时宜举动,显得瘆人压抑。
季鹤对檀景执像疯子一样的行为拧眉撇唇,檀景执从怀里掏出照往常一样崭新的钞票,顺手撒落,他不是故意砸在季鹤身上,可钱却像是被什么吸引过去似的,从颤动的睫毛和侧脸擦过。
季鹤闭上眼睛,浑身发抖,他甚至不知道檀景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在茶几面前坐了多久,才咬紧后齿,眼神模糊地捡起一张又一张的钱。
他出门时,天色已晚,书店台阶下的管家等待着,将剩余的钱交给季鹤,不多不少,加上檀景执抛丢的钞票,正正好,是以往课费的十倍。
一曲不到的时间,五千块钱,檀景执出手大方,季鹤不知道他是否满意,但他再也没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