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犬妖。”延维帝君缓缓说道,语气里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你寻老朽,所为何事?”
告诉他!犬妖精神为之一振。
梦中的犬妖毫不犹豫:“我已忘了。”
延维帝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忘了?那你为何留在萧陵山?不是为了等老朽?”
梦中的犬妖没有回答,脑袋微微垂下去,满是疤痕的脸上透出一层可疑的红晕。
犬妖只觉一阵极度的失望,不可理喻,难以理解,为什么?为什么!
延维帝君沉声道:“老朽的弟子身世多舛,脾气古怪,莫看她时常满嘴胡话,其实脆得很,你……望你谨慎。”
此话分明别有所指,是不露痕迹的警示,可是在梦中的犬妖听来,更像长辈的托付。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里面写满了堂堂正正的心甘情愿。
“我愿意做她的眼睛。”他低声说。
在这最荒诞的时刻,犬妖却头一次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有了一定要达成的目的,纵有千难万险,百折不挠,无可后退,什么困难险阻他都会撑过去。
是他,真的是自己。
把他揉碎了扯烂了,从里面挑出最纯善最天真最有感情的部分,才能拼凑出眼前梦里的犬妖,无忧无虑,勇往直前,一往情深。
他眼里藏着情海,痴意似火绽放,要在这莫测命运中深深刻下一刀。
犬妖定定看着这一幕,压抑在胸膛里那些暴烈的情绪像毒蛇一样啃噬身体。
耻辱,不解,愤怒,不屑,决绝……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情痴情怨从来都毫无意义,他怎能沾上这些浅薄无聊的毒?怎能就这样掉进去?
光明渐渐消散,无边无际的黑暗又要袭来,一层层可怕的寒意又要缠住他,还有那双柔软的胳膊,缠着他拖着他,要把他摁死在这片黑暗里。
不能留在这里,他必须离开,一定要离开!
犬妖骤然醒过来,天色已然大亮,他满身冷汗,湿透中衣。
直到晨风拂过身体,带来阵阵凉意,他才第二次惊醒一般,用力按住突突乱跳的额角。
是一场梦?不,更像是一段真正存在过的经历,不知尘封何处,突然在梦中向他显露峥嵘。
梦里的他只能做个忘记前缘的无形旁观者,眼睁睁看着故事走向最荒谬的发展。
——可现实的你,不也一样纵容到荒谬的地步?
心里那强悍冷酷的声音回荡起来,震得犬妖浑身发冷。
他在客栈床榻上僵坐良久,窗外不时传来凡人叫卖东西的吆喝声,吵闹不堪,他终于决绝起身——不该留在这里,他要马上离开。
犬妖绑好长发,正要推门而出,冷不丁有一粒小石子砸在了木窗上,“咚”一声响。
“犬妖。”肃霜的声音细细从楼下传来,“辰时早过了,你还没起?犬妖?喂,没劲的犬妖?”
她一定是在洞天没等到他,自己偷偷跑下山了。
犬妖停住脚步,思忖片刻,反身推开木窗,果然肃霜在客栈楼下站着,手里掂着好几颗小石子儿。
“上来吧。”
他没有多说,只将木窗大开,下一刻肃霜果然轻飘飘钻了进来。
犬妖顺手倒了杯茶递过去,还未开口,肃霜已先叹了口气:“你是刚起?该不会昨晚也做噩梦了吧?”
什么叫“也”?
犬妖立即转头望向她,忽然觉得今天的她似乎有哪里与平日不同——嗯,又换了身衣裳,发髻也换了……
他的视线停在肃霜鼻梁上,那里多出一粒血红的小痣。
犬妖记得,最初在山道上问路的时候,她脸上挂着银流苏,同样的位置确实有一粒小痣,却是黑色的。后来从假太子手上把她救下,第二天再见,她就再也没挂过银流苏,那颗小黑痣也不见踪影,他原以为那只是一点小污垢。
然而在昨夜的梦里,肃霜鼻梁上那颗痣一直都在。
现在它又出现了,却成了血红色。
“什么噩梦?”犬妖立即问道。
或许因为昨天一同逛了村落,肃霜待他的态度分外亲和,全然没有之前的毛刺,灵敏地察觉到他话语里的一丝焦急,她便打趣他:“你急什么?是我做噩梦,又不是你。”
犬妖只道:“你说来听听。”
肃霜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梦到假太子抓我的事,把我吓醒了。”
说着,她摸了摸眼皮,又喃喃道:“我真的遇过假太子?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是你救了我,到底怎么回事?”
她之前就想问犬妖了,可一直没逮住机会,昨夜一场噩梦让她醒悟,自己眼睛坏掉多半与此事脱不开干系,索性找犬妖问个清楚。
……原来她是真不记得,不是假装忘记。
犬妖想了想,道:“听说你被他掳走,我顺着气味寻去一处荒地,山崖花园亭台楼阁都是幻象,连那些神官随扈也是假的。”
他是在偏殿找到的假太子与肃霜,到的时候,两人都已是血迹斑斑,他甚至没看清假太子长什么模样,一鞭子抽过去,一切幻象便都随风散尽,直接把他送回了萧陵山。
此事说来诡异至极,但他没细问过肃霜,毕竟要一个饱受过折磨的女子复述痛苦经历,并不怎么愉快。
但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
犬妖盯着肃霜鼻梁上那颗血红小痣看了半晌,忽然说道:“你的眼睛应该有法子治。”
不等她追问,犬妖又道:“你之前问我找延维帝君所为何事,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帮我,报酬是我有办法让你的眼睛恢复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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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可算早了。
明天继续~
第72章 漫天云雾为谁开(二)
如果昨夜的梦境是真的……
死咬“如果”二字不是犬妖的行事习惯,然而那个梦境太真实了,无论是冥冥中给他的预警还是什么别的——他确实不敢笃定自己能不能在妖力恢复后立即脱身,他真的有一瞬间浮现过陪她更久一些的念头,不由自主,难以自持。
台下人笑台上情痴情怨,一旦身陷其中,笑一万年也抵不上片刻沉沦。
好在一切都还没开始。
如果延维帝君真的在九年后才回洞天,其中变数就太多了,他不能干耗在这里。
犬妖补了一句:“你来决定。”
肃霜重重吸了口气:“你是之前就有办法,还是突然想到的?”
犬妖反问:“你知道自己鼻梁上有一颗痣么?”
肃霜猛然一怔,急急抬手摸向鼻梁。
之前的记忆模模糊糊,此刻被犬妖乍然点破,她瞬间就想起来了——是的,是的!初遇犬妖那天,她回洞天后捏了一面水镜,特地观察过自己的脸,鼻梁上确然是有一粒黑点,既不是痣,也不是污渍,那是一粒瘴气斑,让她双眼始终长不好的元凶。
“你是说瘴气斑?”肃霜一下站了起来。
犬妖沉吟道:“那果然不是寻常黑痣,瘴气斑?怪不得……”
他望向肃霜,此时客房内日光通透,映得那一点血红小痣越发鲜艳,像是不小心刚被溅上去的一滴血。
“那个假太子对你做过什么,说了什么,一点都记不起?”他问。
肃霜绞尽脑汁,恨不能把脑子挖出来细细整理混乱的记忆,终究还是颓然摇头:“我只记得突然就出现在山道上,你在旁边,我……身上全是血,眼睛又瞎了……”
“血。”犬妖点了点头,“你双眼长好后,瘴气斑消失过一段时间,今天又突然出现了。瘴气斑是黑的,而你现在那颗痣是血红的。”
肃霜只觉脑中有无数暗雷翻滚咆哮。
她的两只眼睛是在遇到假太子后长好的,长好却又瞎了;瘴气斑消失后,今天突然出现,且变了色,是因为昨晚梦到了假太子?
桩桩件件都跟假太子有关联,偏生她一点都想不起。
就连昨夜那场梦,都难说是“梦”,只记得有个人钳制住她,断断续续说着什么,语气含笑,却又分外癫狂,带着香气的血一团团掉在她头上脸上身上,她是被惊醒的。
肃霜低声道:“所以,眼睛长好是因为假太子的血,失明也是因为他的血?”
那治好眼睛的办法,便是将这滴留在她身上的血去掉?犬妖有法子?
她正要问,却听犬妖开口道:“说回我的事。”
他语气变得慎重而缓慢:“我听闻延维帝君最擅炼丹,其次是养护仙草,尤其是那些珍惜罕见的品种,放眼三界遍寻不着的,帝君却能种出来,只是他下界后便再难寻踪迹,我也是多方打听才得知他如今在萧陵山开辟洞天。”
“多年前帝君曾有赠药书精世族之义举,也曾放话,有生死难关者,遇见相助即为善缘,因此我寻来三枚水玉,正是希望能与帝君结下这份善缘。”
他是说他有“生死难关”?
肃霜没料到他说得如此慎重,可能因为犬妖多数时候都显得十分从容不迫,刻薄归刻薄,傲慢归傲慢,撑着这些令人不快的表象却没被打死,实在是因为他真的厉害。
想不到他竟藏着生死攸关的心事。
肃霜颔首道:“是想求仙草?还是求仙丹?水玉珍贵,你又有难处,师尊多半不会为难。”
“三枚水玉。”犬妖缓缓道,“我想换帝君两颗离魂丹,一根洞冥草。”
肃霜微微一惊:“离魂丹?那个用不好是要丢命的,怕是不……”
“所以请你帮我。”犬妖打断她,“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肃霜倏地合上嘴唇,半天不说话。
离魂丹是能使神魂离开肉身不散,且不惊动九幽黄泉的仙丹,与滋补疗伤的灵丹妙药截然不同,三天内神魂不回归便要丧命,容易被有心者拿来用在恶行上,此类丹丸师尊一向看管极严,连她也不给轻易触碰。
至于洞冥草,只怕更难。
先前师尊养了三棵洞冥草,被自己从天而降时不小心砸坏了,后来好不容易又精心培育起几株,不要说摘,连碰都没给她碰过。
不过这些先放到一边不论……
肃霜若有所思地勾动长袖,直到现在,她才发觉犬妖今日的态度很微妙,看似有问有答,件件有着落,却隐隐透出一种拒绝任何靠近的疏离抗拒。
昨天不是还好好的?约了今天再见,还约了秋天去王城。她极少被用心承诺什么,犬妖是用了心的,许诺也是给她一个人的,她能感觉到。
虽然做了场不愉快的噩梦,虽然今天的犬妖怪怪的,可昨天的愉悦还在,眼睛看不见,所有的温暖愉悦都泛滥在皮肤头发上,生平第一次,她真的想留它们更久一些,舍不得。
肃霜垂头咬了咬嘴唇:“这事很为难,我要考虑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