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霜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晃了片刻,似是在辨别方向,最后定定指向洞天东面:“那边有好几块花草田,种的是师尊四处收集来的罕见珍贵品种。”
所以?
“花草田须得精心养护,你也知道我现在双目不便。”
要他照料花草田?那岂不是要他留下来?
犬妖一口回绝:“我不会……”
“我可以教你。”肃霜打断他,“要我说,这才是相应的谢意。”
犬妖再一次沉默了,他一向独来独往,这里却有人想留他——不然干脆不谢了?
肃霜略带朦胧鼻音的声音又钻进耳朵里,带着点儿造作的娇滴滴,微妙地控制在激怒他与软化他之间:“那天你走之后,我担心了好几天呢。你虽然不爱说话,冷冰冰的特别没劲,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是那种枉顾救命之恩的犬妖,你最讨厌亏欠旁人了,对不对?”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笑吟吟地晃晃:“还有这个给你,我听师尊说过,这种药丸能滋养妖力。”
犬妖的视线在小瓷瓶上停了片刻,又抬起定在肃霜脸上,她失神的眼睛里有一丝藏得很深的期盼,盼着谁能在身边多留一会儿,令他想起昨夜那盏风雪中幽幽摇曳的灯。
他缓缓走过去,利落地接过瓷瓶,低声道:“带路。”
肃霜“噗”一下笑起来,像狡猾小计谋得逞,更像真情实感的愉悦。
犬妖默然随她走了一段,一时忍不住又垂目瞥她,她眉眼都舒展开,浅浅笑意像是凝在唇角眉梢,前所未有地开心。
他迅速收回视线,心跳得比平日快,曾经撑住所有孤傲的那个存在,那强悍而冷酷的存在,好像真的消失了,他找不回来。
*
延维帝君的花草田比想像中要大得多,也多得多,又因洞天中清气浓郁,田里不光长杂草,还长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越是珍贵罕见的仙草,旁边越容易生剧毒之物,打理起来着实不轻松。
犬妖忙了大半天,到底有些疲惫,他不愿让肃霜发觉,破天荒头一回编借口:“天快黑了,山脚下那家凡人开的肉汤店怕是要关门。”
怕她挽留,他又把水玉塞她手里:“明天辰时我再来。”
冷不丁肃霜问道:“什么肉汤店?妖也会吃凡人的东西?”
犬妖比她还诧异:“你不知道?”
延维帝君在这萧陵山开辟洞天有一段时日了,萧陵山景致秀丽,凡人们也爱来这里游玩,山脚下村落很是繁华,她怎么比他这个外来者还无知?
“我眼睛不好嘛,独个儿出门多不方便。”
肃霜听声辨位,亦步亦趋跟着犬妖:“肉汤好吃吗?我也想尝尝,我还没去过山脚下那个村落呢。”
他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妖怎么可能吃凡人的东西?
一瞬间,像是那强悍冷酷的存在不甘地回到了身体里,发出冰冷的质问声:一只妖带着个睁眼瞎在凡人村落里闲逛,知道会有多麻烦吗?为什么不直接离开?有什么好纠缠留恋的?
犬妖正要说话,肃霜已笑得珍珠似的牙都露了出来,连声道:“一起去好不好?”
……拒绝不了,不知是什么力量令他不能拒绝,不能拒绝,他不想拒绝她。
犬妖将那道冷酷的声音丢去脑后,点了点头:“行,去看看。”
萧陵山脚下原本只有星星点点几户农家,因此地风调雨顺,多年下来农户越来越多,渐渐便成了村落,又因近些年凡间无战事,萧陵山游人甚多,村落里渐渐又有了小镇的模样,客栈食铺俱全,称得上繁华闲适。
此时天色将晚,家家户户都在做饭,客栈酒铺也热闹非凡,犬妖隐去自己的犬耳,一路小心回避凡人,一面搜寻肉汤店的气味。
“应该是那家。”他很快寻到目的地,低头一看,肃霜却并没跟在身侧。
犬妖转过身,便见她远远停在街角,怔怔地不知想些什么。
迷路了?他走过去,忽听她轻声道:“好多声音,好多凡人。”
她在隐秘幽深的幽篁谷里长大,成为仙丹后被困龙王藏宝库数百年,再之后拜延维帝君为师,师徒俩离群索居——仔细想想,她竟是头一回见识凡间的嘈杂热闹。
奇怪的烟火味充斥鼻端,有点刺鼻,似乎又不很难闻;四下里无数声音翻腾,有点折磨她灵敏的耳朵,但似乎又不很讨厌;身边有那么多人,川流不息,活着的,有血有肉,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独特经历。
这感觉十分奇妙,生平第一次体会,可是为什么?她又觉得那么熟悉,仿佛某个记不起的遥远的梦里,她也曾体验过相同的“第一次”。
察觉到犬妖等候在不远处,肃霜朝他走去,冷不丁脚下踩中个小坑,她一下趔趄起来。
凡人的街道路面怎么坑坑洼洼的?她正要稳住身体,胳膊忽然被一只手扶住,犬妖低沉的声线里莫名多了一丝清朗:“路不平,小心点。”
肃霜迟疑着点了点头,他便牵着她,走得缓慢而谨慎。
“……这里是什么样的?”她低低问道。
她好像突然有些怯,犬妖本以为她会到处乱跑,搞点别出心裁的麻烦,事实却是她安静地跟在后面,仿佛对他无比放心。
“这里是一条街,两边都有房屋。”犬妖的嘴像匣子似的打开,话从里面滔滔不绝地流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说这么多,“凡人的房屋并不华美,这里多是白墙灰瓦,房子也多是商铺,所以大门都开着,客人随便进出。”
声线越来越清朗,他继续滔滔不绝。
“不过这里只是繁华些的村落,所以没有砖石铺路,泥地就是坑洼多。”
说着,犬妖牵着肃霜避开前面几个连在一块儿的坑。
“最热闹繁华的应该是王城,王城地上倒是铺了砖石,坑洼却也不少……怎么了?”
察觉肃霜又停下脚步,犬妖也跟着停下回头。
她也不知道,或许是人声太鼎沸,或许是风里带了太多气味,令她恍惚,脑海里有零星画面断断续续地闪烁,人影幢幢,灯火如潮,有谁牵过她的手,在其中慢行。
鬼使神差,肃霜脱口而出:“那下次、下次一起去王城?”
无论争不争气,她的心都像小兔子似的蹦跶了起来,片刻工夫像是磨了一百年,她听见犬妖声音清朗:“秋天的王城最有意思,等秋天。”
乱蹦跶的心稳稳落回原地,紧跟着就被最柔软的丝绸温柔裹住。
肃霜垂下脑袋,“嗯”了一声。
自记事起,从未有过这样愉悦的一天,虽然肉汤味道不怎么样,虽然后来加的炊饼更不怎么样,凡人口味终究与妖不同,但犬妖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愉悦到肃霜提出明天再来逛逛,他连拒绝的念头都没起,直接答应了。
有何不可?帝君不归,妖力虚弱,孤身潜伏是等,和仙丹一起也是等,没什么不同。
那天晚上,梦境如约而至,却不是犬妖熟悉的那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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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还是没改到,真的来不及,头疼。
明天继续。
第71章 漫天云雾为谁开(一)
四周不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也没有那双拖着他不放的柔软胳膊。
这里是某处山间,树木苍翠,野草繁茂,天顶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不远处的柏树下,白衣如雪的少女静静坐在那里。
她身形纤瘦,一道银流苏挂在脸上,将眉眼遮挡得严严实实。
多半是本地人,山道崎岖,寻她问个路也好。
犬妖正要掩饰妖相,忽觉不对——她身上没有味道,不是凡人。
难道是妖?也不对,没有妖气。
是仙神?不太像,她的气息虽然清澈,却又和寻常神族截然不同。
好生古怪,还是不要贸然招惹,自己的目的是找到延维帝君的洞天,途中理应避免一切节外生枝。
犬妖念头一起,下一刻却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无比清朗的声线,像个无忧无虑的凡人少年:“喂,这里是萧陵山?”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错愕地看着“犬妖”跳下树顶,轻飘飘地落在那女子身前。
他想阻止,可身体却不能动……不,他根本没有身体,只能像看凡人戏台上演的话本戏折一样,看着另一个自己与那古怪的女子搭话。
这是什么?一场他不能参与,只能看的幻梦?
调侃说笑声渐起,那女子哭哭啼啼娇娇滴滴,只会装傻卖惨,一看就不像好东西,趁早甩脱是正经,可梦里的“犬妖”天真的十分不合时宜,被人家三两句就套出真话:“你叫我狐妖大人?谁是狐妖?原来真是个瞎眼的小精怪,我是犬妖大人。”
……这是什么从未遭受过毒打的纯善蠢物?犬妖差点被气笑了。
脑海里有个声音回旋,在说:他就是你,真真切切是你的一部分。
不可能,犬妖断然否认。
无论事实是什么,梦境仍在继续。
那古怪的女子自称延维帝君弟子,却毫无风范,她总是带着朦胧的鼻音,说话时尾调故意上扬,教人难以分清她究竟是玩笑还是耍嗲。
“原来你是想找我师尊……你不信?哎呀,你一个小狗狗懂什么?我啊,可是师尊最宠爱最喜欢的仙丹丹。”
她脑袋微微歪过去,细碎的银流苏摇晃不休,鼻梁上有一粒小黑痣,堪堪卡在流苏边缘,带着股说不出的鲜活,连她故作娇媚的语气听起来都恰当了不少。
她一定不是普通的死物成精,举止看似恣意轻佻,动起来却又是优雅的,仿佛沉淀过千万年。
或许也寂寞了千万年。
延维帝君不知外出何事,只留她一人在洞天,那扇石门一天中绝大部分时间是紧锁的,只在黄昏开启片刻,她会在石门前默默地站上一会儿,不知在等谁,不再撑起娇媚的恣意放纵,她看起来寂寞极了。
这世间各人都有自己的因果,她一定也有,但那与自己有何干系?犬妖默默想着,他还有自己千丝万缕斩不断的孽障,谁不是只能独个儿扛下去?
可梦里的犬妖显然不这样想。
时间无声流逝着,按犬妖的想法,延维帝君既然不在,那就把身上带着的水玉留在洞天,自己寻个僻静处潜伏,避免出什么意外才对。然而梦里的犬妖什么都没做,每天就是和时不时来抢水玉的妖打得昏天暗地遍体鳞伤,然后躲在附近的树顶,默默等待黄昏来临,石门开启。
他是在等仙丹。
是生了怜惜?是生了同情?他竟有这般不自量力,妄想踏足别人的因果,牵引别人的寂寞。他越这样做,带来的越只有软弱与不安,愚蠢至极。
犬妖甚至恨铁不成钢,这究竟是怎样荒唐的梦?这样的蠢货能与他有一丁点儿关系?
梦境无视他的煎熬,片刻不停地推进着。
梦中的犬妖成天带着水玉在外游荡,终于招惹到萧陵山里某个厉害的妖,险些丧命,最后被仙丹所救,为了养伤,顺理成章照料起洞天里的花草田,和仙丹越来越亲近。
从春桃绽放到夏雨倾盆,从秋叶红艳到冬雪飘摇,来回九次,犬妖和仙丹日日相伴,不离不弃。他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从萧陵山脚下繁华的村落,到更加繁华的下界王城,周围的山河湖海一一踏遍。
更多时候还是留在萧陵山,他们给村落里的孩子们偷偷取各种绰号,看着那些凡人们从孩童变成少年,每每谈及总是言笑晏晏。
即将第十年的时候,延维帝君终于回来了。
犬妖觉着自己也快要煎熬到极限了,九年来明明有无数可以脱身的机会,梦中的犬妖却总是向着自己绝不会选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狂奔。
他残留着最后一丝侥幸——现在帝君回来了,梦里的他可以回归正途了么?
延维帝君见到犬妖时,有一瞬的诧异,可瞎了眼的仙丹没察觉,梦中乐呵呵的犬妖更没察觉,甚至有点儿莫名的兴奋,好像凡间刚出嫁的新妇头一回见公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