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疆默默听她哭了半日,淡道:“你的重羲哥哥早就命丧大劫,那太子是假的,当不了天帝。不要哭了。”
他丢了块帕子给她,没有再说话。
*
肃霜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她从头到脚有种久违的轻松,尤其是脑袋,甚至可谓神清气爽。
想起睡梦中一直缭绕不散的神力,她又合上眼,忽听窗边传来祝玄的声音,听着是在用传音符。
“……都走到这一步了,他必会用尽全力撕咬,这么多年他能收拢这么多愿意跟随他的,可不只是鬼蜮伎俩。我一时回不去,獒因这里情况有些诡异,只怕不简单,你好生在天界镇住场子,别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用传音符。”
尖利竹哨般的声音呼啸而去,肃霜立即钻进被子。
床帐被揭开,她屏息静气地装睡,没一会儿,低沉的声音便道:“在装睡?那就留下吧。”
祝玄既没继续搞那个“我是谁”的审问,也没掀被子掐脑袋,他又走去窗边,这次是用召唤令,吩咐留在下界的乙部秋官们尽数回天界。
听起来好像是天界出什么事了,把秋官们都遣回?他不回?
肃霜一下明白“那就留下吧”的意思,他竟是打算孤身搞定獒因?瞧他能的。
他能归他能,仙丹并不能,爱惜性命的肃霜立即起身,顾不上昨晚种种尴尬,一把揭开床帐,开口道:“少司寇,我也该回天界吧?那我马上走?”
站在窗边的神君转过身来看她,华贵的氅衣胜雪,束发细丝绳上的宝珠落在耳畔,映着满室春日暖阳,实实是笔墨难描的风姿轮廓。
祝玄穿宽袖氅衣的时候不多,但每次只要一穿,马上就从冷锐的刀变成从容高贵的神君公子,尤其他的氅衣多浅色,更让他多了一层平日少有的清雅。
肃霜没想到他会做春日游玩般的打扮,愣了一瞬,下一刻便见他缓步而来。
“头还疼么?”祝玄俯身坐在床边,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肃霜侧首避让他的视线,低声道:“不疼了,谢谢少司寇帮我,我……”
后脑勺被兜住,避让的动作被迫停下,祝玄凑近,却是盯着她的脸。
春日阳光扫了些许在她面颊上,上面那些时常叛逆他的小绒毛此时没有炸立,她眼里微微荡漾的,更像是无措。
奇异的怜惜抬头,这次还有一点喜悦,祝玄又去刮绒毛,用手指轻轻刮。
“以后不会这样了吧?”他问得好似一语双关。
虽是问话,却更像暗藏锋利的告诫,也并不听她作答,他端了杯凫茈茶,递到她唇边。
肃霜垂睫饮了半杯,若无其事地旧话重提:“少司寇,我是不是该回……”
一语未了,窗外风声忽然大起,祝玄没有回头,只晃了下手臂,木窗登时大开,但见天边正有一辆巨大的妖君车辇行来。
“谁叫你装睡?现在迟了。”他语带讥诮,“獒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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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陡生惊变鹿为马(三)
萧陵山的后山有一大片梅林,一夜急雨后,梅花悄不作声开了大半。
今日阳光明媚,暖风徐徐,悠扬的琴声在梅林中徜徉,梅花红如火,花下翩跹而舞的神女衣裙亦是火般红,好听且好看。
肃霜默默欣赏着晏水神女的妖娆舞姿,总觉眼前这言笑晏晏的氛围有哪里不对。
獒因妖君当真带着晏水神女开开心心赏花来了,还把三危山神也带着一块儿,眼下神女跳舞,三危山神弹琴,萧陵山神捧场说笑,妖君笑得整座梅林都在颤,连祝玄都摆出前所未有的闲适模样,时不时还故作风雅摇两下纸折扇。
肃霜憋了半天,到底忍不住用传音术提醒:“少司寇,这是有诈。”
祝玄张开折扇,也用了传音术:“说说看。”
“那个萧陵山神不对劲,他连凫茈皮都不会削,还配那么难看的粗瓷碟,一看他就没耐心折腾这些。可他不是说山神洞府都是自己打理一切吗?山神洞府干净又细致,根本不像他能弄出来的,他不会是个假的吧?”
祝玄反而笑了:“可惜了。”
什么可惜?
“可惜你只想做山神,不然将来少司寇也做得,大司寇也做得。”
那还不赶紧听她的离开这儿?
肃霜的视线又扫过梅树下的土:“还有,以前后山这边没有梅林,只有凡人墓。树下的土看起来就不是一直长在这儿的,下面会不会藏了东西?肯定有诈,我还是应当回……”
“对这里这么熟悉,真的没住过?”祝玄淡淡打断了她,将折扇一面面折起。
不等她说什么,他又缓缓道:“梅林下确实藏着东西,多半是厉害的神兵。对面三个也都不是山水之神,而是战将假冒的。不过不管他们耍什么阴谋诡计,战将遇战将,到最后还是老手段相拼。打架斗法而已,少司寇不会败,安静点。”
昨日乙部秋官们送来暗中调查的结果,晏水神女曾与三危山神关系暧昧,然而一个多月前,神女突然和獒因妖君打得火热,三危山神也性情大变,竟主动替他们牵线搭桥,多半那时原主已被鸠占鹊巢。
一个多月前就有了这番布置,可见势在必得。
乙槐篡改恩怨册,应当是打算趁着刑狱司与獒因妖君相斗时,这三个厉害战将出来收割,能把两个少司寇都收走最好,再不济给予重创也好,反正只要能拖住刑狱司,待源明帝君把重羲太子顺利推出来,后续麻烦便不再是麻烦。
想不到曾经叱吒风云的獒因妖君也有了被当棋子的一天。
祝玄的视线落在獒因妖君身上。
他正用舒坦到不成样子的姿势半躺在宽阔的软塌上,笑呵呵地望着翩跹舞蹈的晏水神女。他完全没看出身边的三个山水之神心怀叵测,也真当今日偶遇少司寇是一桩奇妙的缘分,兴致勃勃,全无防备。
妖君是真的老了,再无昔年的锐利。
一曲烈焰霜枝舞毕,晏水神女长袖飘摇,卷起酒杯,妖娆地送去祝玄面前。
“少司寇都没看我几眼,是我跳得不好,我敬少司寇一杯,舞技拙劣,让您见笑了。”
她那粉面含春的柔媚姿态叫獒因妖君忽生不悦,当着自己的面朝少司寇抛媚眼,当他是瞎的?少司寇又怎样?他不过看在他是水德玄帝之子的份上才笑脸相迎。
传闻中冷心冷情的少司寇并没有接酒,只转了转折扇,突然问:“神女与三危山神可是时常来萧陵山做客?”
三危山神抬头望向他,却不说话,晏水神女道:“近日春景将兴,才来得频繁些,少司寇何有此问?”
祝玄从袖中摸出一枚玉佩,一根沉香木簪,玉佩上雕刻晏水流淌之景象,沉香木簪上则刻了三危山轮廓,两位神族立即变了脸色。
“我是在客房床下捡到的。”祝玄一派风轻云淡,“既然是二位的东西,还请收好。”
一句“客房床下”,让獒因妖君面色铁青。
有赃物,还是无冤无仇的少司寇拿出来的,他一下想起以前有过神女与山神暧昧的传闻,他自许大度,加上与神女相识反倒是山神牵线,他才当做谬传,难道竟是真的?他又想起每回神女来,山神也必然来,还时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竟背着他搞在一处?
祝玄继续火上浇油:“山神的琴音缱绻有情,我听着甚美,可否再弹一曲?”
獒因倏地大吼一声,一脚将三危山神踩在地上,另一手却抓住晏水神女的发髻,大怒道:“我待你们不薄!你们好大的胆子!”
眼看几个山神土地被獒因折腾得鸡飞狗跳,肃霜撑不住笑了一声。
祝玄什么时候准备的赃物?这招先发制人真漂亮,他们恐怕想不到少司寇也会玩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可见凶残之名有些用,遇事多半把他往残忍了想,却少想他奸猾的一面。
“现在是不是可以走了?”小命重要,她想马上回天界。
“你笑早了。”祝玄敲了敲折扇,“把獒因支开才能打。”
三战将应当是想勾得獒因吃醋发火,妖君如今糊涂了,说不好真能为美色做糊涂事,但他肯定不会为天界给的一口恶气做糊涂事。
下一刻便听萧陵山神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少司寇早有准备,倒是白白浪费我们这些时日,陪妖君玩这无趣的猴戏。”
磅礴的神力似海潮般铺开,獒因的错愕只有一瞬,立即明白自己被几个天界战将耍了。
他们的目标是少司寇?多半是想借自己的妖君名头对付他,若成了,便是獒因杀了少司寇;若不成,少司寇岂有不迁怒他的?他们既然敢对少司寇出手,后面必然有相当的势力撑着,自己卷进来只能白白做天界派系斗争的屠刀。
獒因须臾间理清因果,当即忍下这口恶气,化作阴风疾驰而去。
哎呀,他真走了,肃霜暗暗叹了口气,妖君如今怎么这么没血性?还指望他把几个山神土地揍得满头包呢。
看样子祝玄这场架是打定了,她决心瞅个空子自己开溜,两个月的逃命本事总归不是白学。
祝玄只细细打量面前三个山水之神,神力已震荡开,他们的障眼法竟然还在,且面容与神力反而变得难以分辨,一团模糊。
这可不是寻常障眼法,他了然道:“果然,涂河龙王灭门也有你们参与?”
三危山神语气阴冷:“还是小看了少司寇,今日事不成,我等怕是难有活路,少不得以命相拼了!”
他抬手一招,丈余长的碧绿枪疾电般打下,“轰”一声巨响,梅林霎时间四分五裂。
烟尘中寒光幽然而起,却是晏水神女掌中的双剑,她动作快绝,剑尖眨眼便送到祝玄喉间,忽听龙吟阵阵,她疾退数丈,只见巨大的银龙盘旋而起,窜上了云头。
说时迟那时快,东面又有数道碧绿小箭疾射,倏地炸开,细如牛毫的碧绿小针铺天盖地,那晏水神女身外化身份出四五个来,个个高逾数丈,伸手去拽银龙尾,只听萧陵山神在后面厉声道:“小心!封印马上要开!”
封印?梅林下神兵的封印?
祝玄目光急扫,果然那萧陵山神躲在后面念动真言。
为什么开封印需要出声警示同僚?多半不是好东西。
他脚下的银龙倏地化作一道银光,疾若闪电般窜至萧陵山神身前,他哪里躲得及,胸口突然一凉,硬生生被银龙贯穿,断了线一般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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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双更。
第44章 矫矫兮双龙游舞(一)
铺天盖地的碧绿小针悬在祝玄身周一尺处,像触到铜墙铁壁,半寸也进不得,被他长袖一拂,如雨般散落下去。
他旋身而起,一脚将晏水神女的双剑踢飞,却听三危山神急道:“去救他!我已经召来了!”
又召什么?这帮家伙还真是层出不穷的杀招。
祝玄手掌张开,现了形的玄凝术一把抓住三危山神的身体,下一刻便见天顶突然溢出万丈金光。
金光里带着滔天的肃杀之意,令人毛骨悚然。
祝玄冷道:“白虎?你们不是神战司战将,是星宿司的星官?放纵白虎下界,这方圆百里的凡人之命,你们不顾了?”
白虎是是真正的神兽,是凝聚杀伐神力的象征,所过处万灵俱灭,他们竟如此轻而易举放它来下界。
那三危山神被玄凝术抓得骨头碎了大半,正强撑着一声不吭,闻言冷笑道:“看不出血腥之名传遍天上地下的少司寇还会爱护凡人?死上区区数百凡人,换来你这真正的杀神再不杀戮,划算得很!”
“你说划算就划算?你是什么东西。”
祝玄看也不看他,只望向越来越厚的金云,白虎巨大的身影若隐若现,可怕的低哮声也渐行渐近。